手术时间预计一个半小时。

    二年级那年，她误食蚕豆被紧急送院做手术，手术结束后才知道林霁一直在外面等着。用妈妈的原话说的是“他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就这么紧紧盯着手术室门口”。

    如今，身份互换，她成了在外面等候的人。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内心焦灼似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蠕动，四肢发软无力，头皮似被紧箍咒紧紧收缩，让她呼吸不顺。

    她担心自己的情绪会影响两位长辈，只敢定定坐着不敢乱动。然而林太太还是发觉了她的不对劲，温柔地牵住她的手，轻拍手背抚慰着她。她抬起头，刚好对上林太太温柔的目光。

    她想起小时候上台表演时非常紧张，紧张得走路姿势都跟平常不一样，甚至站在台上也迟迟无法开始。她看向后台，她知道，妈妈一定会站在那里看着自己。

    十多年后的今天，她再次看到这样的眼神，能给她带来力量和勇气的眼神。

    她的心安定下来，静静等待。

    终于，红灯熄灭，外国医生推开手术室的门。

    众人纷纷起身朝医生快步走去，每个人都着急想开口，但每个人都担心七嘴八舌让医生不知该如何应答，最终将目光投向林霁的队医张志明。

    张志明收到大家的暗示，开口问：“林霁情况如何？”

    医生：“手术过程很顺利，接下来要看他的恢复情况。”

    “谢谢医生。”众人朝医生鞠躬致谢。

    接着，手术室门再次被推开，几名护士推着病床走了出来。季西宁不敢靠太近，默默后退一步让出一条通道让护士推着病床通过。

    原来电视剧里演的不一定都是真的。当心爱的人躺在病床上时，你的第一反应不是抓着床摇晃叫唤他的名字，而是在知道他无恙后松了口气，为医护人员让出通道，静静看着他被推去病房。

    洁白的被子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长出的胡渣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病床在她跟前一闪而过，继而被推进电梯中。

    ——

    接下来的时间里，季西宁在休息日去训练馆探望林霁，林太太留在南苑照料奶奶的衣食起居，林先生则时不时从国外飞回来陪伴奶奶。

    祖孙两人都在关键时期。

    放疗后，奶奶的口腔和咽喉发痛，进食困难。林太太上网搜罗了许多放化疗食谱，希望能改善奶奶的饮食，奈何她什么都吃不下了，只能喝汤和吃米糊。

    有一次难受的时候，奶奶自言自语道：“怎么最近都不见那小子来了？西宁也是，只给我打视频，我想看看她人呢。”

    林太太搬出早已编好的答案回答道 ：“他们最近工作太忙了，抽不出时间。等他们忙完这段时间就来看您。”

    奶奶眼神黯淡，没有再说话。

    所幸奶奶的治疗效果非常理想，拔导管后再做一次放疗，便出院了。

    经过两个月的康复训练后，林霁重返赛场，参加在福莲举办的WTT男女子总决赛 。

    季西宁知道奶奶已经出院，但是在场馆外看见林先生和林太太一左一右站在她身侧时，还是惊得呆在原地。

    “奶奶？”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宁啊，让我好好看看你。”奶奶快步走来，摸了摸季西宁的脸蛋，“我的孩子，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哪有的事。”季西宁顺势握住奶奶的手，“奶奶，您现阶段应该在家里好好休息。这里人多，待会挤着您了怎么办？”

    奶奶：“你看我刚刚走过来多利索，怎会有事？奶奶就是想来看看你们，奶奶想你们了。”

    这时，林太太也走过来了，附和道：“医生也说奶奶需要适当走动，我们会好好看着她的，别担心。”

    有两位长辈陪着她，季西宁也心安许多，回头看了看麦俊东，急急忙忙跟奶奶说：“奶奶，那我先去工作啦。”

    “好好好，你先忙，工作重要。”

    “拜拜。”

    与奶奶道别后，季西宁和麦俊东随着人流进入场馆内，坐在媒体看台上。

    在昨天的男单比赛中，林霁以4-2战胜了来自苏哈的乔治，今天的对手是来自阿布多国的小将李斯丹尔。

    这名19岁的小将甫一出世就打败了中国几位乒乓球名将，目前世排第八，实力不容小觑。

    这两个月里，季西宁一直陪在林霁身边，知道他的恢复情况并不理想。这里的不理想并不只是说身体伤病的恢复，还有精神上和能力上的恢复，这也是他和教练马新晖在术前最担心的问题。

    林霁是回来了，但回来的还是之前的林霁吗？

    季西宁看出他在昨天的比赛中已是打得有些吃力，只希望他今天可以好好享受比赛，健康涨球。

    林霁也知道自己的情况，虽然他在整场比赛中拼尽全力，救下几个刁钻的球，但是差距被拉得太大，难以追回。

    “李斯丹尔11:7又赢下第六局，从而4比2战胜了林霁。”季西宁在电脑上打下这句话。

    赛后采访中，一向淡然的林霁也难掩落寞之情：“虽然说是做了手术回来，但是熬过了这样辛苦的康复期重回赛场，心里肯定还是想赢的。当自己没有办法控制局面，没能再像以前那样的时候，还是很难受的。”

    另一个记者问：“今天家人都来看你比赛了，有什么想跟他们说的吗？”

    林霁也是在比赛结束后才知道爸爸妈妈和奶奶来现场了。

    当时他正在低头收拾东西，突然听到场馆内响起掌声，条件反射抬头的瞬间便看到他们的脸出现在场馆中央的电子屏幕上。

    奶奶看起来有些憔悴，但是她笑容满脸，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在微笑，眼神里洋溢着喜悦和自豪。这让她头上戴着的发箍——印有他模样的Q版小人看起来也在笑。

    爸爸手拿“林霁最棒”的横幅，妈妈举着印有他头像的应援扇子。

    这些年来，父母因为工作和签证问题极少出现在观众席上，奶奶因为身体原因也没办法国内外跟着跑。久而久之，他也不再期待了。

    到了奥运会的时候，他觉得有季西宁在就够了。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自己心里其实是很期待他们也能来的。在看到他们的那一瞬间，他觉得心里缺失的一块拼图被补齐了。

    “想跟他们说的话，”他回答记者，“就留着私下说吧。”

    采访结束后，林霁处理完事情，就按照季西宁给的地址来到附近的餐厅。推开包厢的门，里面四个人同时转过头看着他，一时之间，大家都说不出话来。

    奶奶率先做出举动，走过去一把抱住他，轻轻拍他的后背。

    奶奶什么都知道，奶奶只是不说。

    季西宁和林太太站起身，走过来搂住两人。最后，林先生也走过来，四人将林霁团团围在中间。

    他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紧紧地搂住大家，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刻的温情。

    ——

    “阿布朗赢下决胜局，从而以4比2的比分战胜林霁。”

    “王洛川赢下了自己的双打搭档林霁。”

    “中国选手邱闵坚以4比1大比分战胜自己的队友林霁。”

    ......

    近一年的比赛里，季西宁不是每一次都在现场报道，但她一定会关注他的每一场比赛。看着他落后时皱眉，失误时苦笑，落败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知道他太着急了，太着急要找回自己的状态，太着急要找回自己的小白球，在场上给自己的压力太大，陷入无尽的自我怀疑中。

    她很心疼他。她想告诉他没事的，你拿过很多个冠军，不着急用冠军来证明自己的实力。但她知道成绩对于一个运动员意味着什么，这些轻飘飘的抚慰人心的话一旦说出，反而是不尊重他这些日子里的努力。

    于是，她作为他的妻子、他最好的朋友，尽自己所能的陪伴他，为他枯燥的训练生活带来笑声。

    林霁明白她的苦心。所以当她第一次独立做出一桌子菜，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咬下厚得跟砧板一样的猪肉时，他忽略了她因手忙脚乱而乱糟糟的发型，极为浮夸地发出一声“嗯~”的感叹声。

    他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

    他拿起纸笔，利用最原始的方式记录下自己的心情：

    “刚做完手术那会，我觉得康复训练的日子很难熬。如今我发现，跟现在无法控制局面的情况比起来，当时那段可以看到自己每天进步一点点的日子多么珍贵。”

    “有家人和球迷支持着我，我既开心又难过。开心是因为知道有人正爱着我，难过是因为我再一次让他们失望了。”

    “我不是没有失败过。我也是经历了许多次失败才站在大家面前的。但是，我没试过这么长时间的失败，这所谓的低谷比我想象中更煎熬。”

    “心有余而力不足原来是一个这么令人沮丧的词语。”

    不甘与悲愤经过书写，从心底慢慢流淌到笔尖。圆珠笔与纸张之间摩擦发出的沙沙声能让他内心平静下来。

    “好像最差也就这样了，我又在怕什么呢？”

    他放下笔，拿起球拍；他坐下，再站起；他曾经停下，如今再出发。

    日子一点点推移，来到塞班世界乒乓球锦标赛，此时距离林霁重返赛场已有11个月。他像一个决意战死沙场的剑客，拔出剑，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艰难地挺进决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