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霁回到球桌边，微微弯下腰，左手颠球。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球落在桌上清脆的声音似是给了他勇气。他发出长球，顶住阿布朗的站位，让原本提前上步准备台内拧拉的阿布朗被动临时改变战术。

    他算准了！

    季西宁激动地握紧双拳，血液快速流动，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多拍的相持，两人都退到中远台，小白球在小小的球桌上飞舞。林霁一咬牙，侧身倒地冲直线，破釜沉舟的一击！

    11：9！

    林霁赢了！

    “林霁！”季西宁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跃起，她眼眶含泪，高高竖起大拇指，“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

    她喊得很大声，但她的声音被场上更大的欢呼声所淹没了。因此在她周围，除了她自己没有人知道她喊了什么。

    但林霁知道。

    他在赢球后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回头去找那个人，像年少时无数次那样。

    他还记得，她刚消失的那段时段，他在一个国际青少年赛事中赢得冠军。他习惯性地看向观众席，却怎么都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最后不得不接受现实哭了起来。

    当时媒体报道都说13岁的孩子赢了比赛激动哭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为什么。

    他想要分享荣誉与喜悦的人不在了。

    时隔十年，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赛场上，他一回头便看见了双眼亮晶晶的她。他有点恍惚，那一瞬间似乎回到十年前的那场国际青少年赛事中，他看向观众席，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最终看到了躲在角落里的她。

    “我在跟你躲猫猫呢！”女孩嬉笑着从角落里钻出来，竖起大拇指，“林霁，你是这个！”

    他捏着左手的手绳，泪水夺眶而出。

    十年了，季西宁，我终于找到你了。

    ——

    颁奖后，新闻发布会上，林霁一落座，眼睛便开始往下面扫射寻找季西宁的身影。

    却见女孩朝台上微微点了点头。

    台上也就他和邱闵坚，她不是对他笑，难道是？

    他侧头看向邱闵坚，见后者对着台下咧嘴一笑，眼睛亮亮的。

    林霁心中一沉，这俩人什么时候认识的？

    林霁、邱闵坚分别回答了几个问题后，季西宁终于得到提问的机会。她问邱闵坚：“拿下铜牌，你现在的感受怎么样呢？”

    邱闵坚看着面前的小姑娘。虽然这段时间他没用手机，但是在采访前他的团队告诉他有个叫季西宁的记者在网络上替他发声，为他扭转了舆论风向。现在她向自己提问了，他一定要好好回答。

    “说实话，更多的是不舍和惭愧。不舍的是这可能是我最后一届奥运会了，没能画上圆满的句号；惭愧的是我没有争得决赛的资格，让林霁背负着巨大的压力。”邱闵坚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也许大家喜欢的不是邱闵坚，而是喜欢冠军的邱闵坚。非常抱歉，辜负了大家的喜欢。”

    他离开麦克风，看到台下的记者神色有些凝重，便又凑近麦克风，继续说：“但是，铜牌的邱闵坚不会就此放弃，他会继续努力，努力配得上大家的期待。”

    另一个记者接着问：“没有进入决赛，会觉得遗憾吗？”

    邱闵坚顿了顿，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可以不是冠军，但冠军是中国的就行。”

    一旁的林霁抿着唇，看着邱闵坚，心里很不好受。他进入一队后，邱闵坚作为前辈毫不吝啬地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亦师亦友。

    场上是看到对方在喷药，愿意用自己的暂停机会为对方争取更多时间的对手，场下是相互扶持的队友。即使是竞争关系，他也很希望在决赛时站在对面球桌的人是他，无论最后谁赢，两人都可以一起举起五星红旗向大家挥手。

    此时邱闵坚说完，也向林霁望去，见对方正看着自己，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麦俊东按下快门键，冠军与季军间惺惺相惜的经典画面就此定格。南苑电视台官号发布这张照片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评论和点赞。

    男女团体赛16强赛开始，季西宁和麦俊东接到上级通知去羽毛球、田径、游泳等项目比赛现场拍摄素材及采访。行程安排之紧，她甚至没办法抽时间去乒乓球团体赛半决赛现场。

    从新闻中得知男团和女团皆进入决赛，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而在她忙得焦头烂额之际，林霁这边出现了大问题。

    作为男团三单的选手俞定明原本就有腰伤，是打了封闭上场的，在半决赛中跟对手对拉中使腰伤加重。

    俞定明形容道：“那一瞬间腰麻了，疼得我的太阳穴也跟着抽动了一下。”

    队医叹了口气，对教练组说：“俞定明目前的情况不适合参加明天的决赛了。”

    教练马新晖眉头紧锁，问道：“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不能再打麻醉或封闭了，严重的话会让他的职业生涯就此结束。”队医回答。

    现场气氛十分凝重，没有人说话。

    过了半晌，马新晖开口：“我去跟他说吧。”

    他来到俞定明所在的房间，看到同屋的林霁在房间内，便说：“林霁，我有话要跟定明说，你回避一下。”

    “好。”林霁应了一声，准备往外走。

    “林霁，你留在这就行了。”俞定明光着上身坐在床边，他将目光移到马新晖身上，“我知道我明天上不了决赛了，您是要来跟我说这件事，对吗？”

    林霁看了两人一眼，进退两难，随即转身躲进洗手间内，为两人留出空间。

    马新晖心口一阵发酸，这话太难说出口了。他打了封闭上场，每一场都拼尽全力，从16强打进决赛，就差一步他就能站上决赛的赛场上。

    此刻他因为腰疼而身子微微发抖，嘴唇有些发白。他咧嘴一笑，但眼底里全是苦涩和自嘲，“洛川是一个优秀的孩子，他跟林霁的双打配合得很好，他担得起三单的责任。”

    马新晖不忍，心疼地看着他，说：“定明，我们是出于对你职业生涯的考虑做出这个决定。如果你硬撑着上场，可能明天那场决赛就会是你最后一次站在赛场上了。”

    “我明白。”眼泪还是不听话地落下，俞定明用力往脸上一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明白的。”

    马新晖说：“你还年轻，技术先进，还会有机会的。”

    “我真的明白的教练。”俞定明仰起脸，眼角处残留的泪痕在白炽灯的映照下让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您不用管我，我待会就去找队医治疗。”

    “那你......”

    “我真没事。”他的语气很坚定。

    “那好。”马新晖把林霁从洗手间里叫了出来，回头对俞定明说，“你好好休息，我带林霁去训练。”

    “去吧。”俞定明挥了挥手。

    直到面前的房门被关上，那原本干涸了的泪水再次涌出。在没有人的房间里，他释放了最真实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

    怎么可能不伤心？怎么可能不遗憾？他知道以自己的世界排名和实力是没办法参加奥运会单打项目的，所以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团体赛名额。支撑着他熬过日复一日枯燥的训练和被病痛折磨得咬破嘴唇的日子的，是那一缕来自站在决赛赛场上的希望的光。

    他作为三单赢下第一场双打和至关重要的第三场单打，跟队友一起站在最高领奖台上，看着国旗因他出的一份力而升起。

    梦想近在咫尺，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却发现那是一碰即碎的泡沫。

    原来那是一场从5岁开始，长达20年的梦。

    梦碎的那一刻，原来是会那样心痛。

    马新晖站在门外，听到从房内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禁红了眼眶。

    林霁站在一旁，心里很不是滋味。作为运动员，他太能感同身受了。也正因如此，他什么都没说，跟着马新晖离开房间，把空间留给他。

    所有的安慰和陪伴在此刻都变得脆弱。没有人能够帮他，他只能靠自己站起来。

    两人在门外站了一会，便去隔壁房间把邱闵坚和王洛川叫了出来。

    最震惊的是王洛川。他张大嘴巴呆了一会，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他一下子还没能接受。

    在奥运会乒乓球团体项目比赛中，每支参赛队伍拥有1个“P”认证运动员名额。根据国际奥委会的规定，当团体参赛选手出现受伤、生病或者特殊情况无法上场时，需在下一场团体比赛前至少2小时提出要求更换运动员。只有在被替换的运动员的资格被取消后，“P”认证运动员才能激活新的资格并参加团体项目。

    用通俗的话讲，P卡是给有伤病意外的队员准备的。

    P卡一旦启用，被替换的人就无法站上领奖台，也没有奖牌。

    启用P卡是需要被替换运动员的伤病证明的，程序严格严谨。自有P卡规则以来，从未出现过启用P卡的先例。

    19岁的王洛川作为第一个被启用的P卡，参加了人生中第一次奥运会。

    这就是竞技体育，残酷，现实。

    明天就是男团决赛，时间紧迫容不得众人寒暄。马新晖简单交代后，林霁和王洛川作为要参加第一场比赛的双打，立即投身到训练当中去。

    外界并不知道俞定明因伤退赛的消息。因此，第二天下午，当林霁和王洛川走上场时，场上响起一阵低低的唏嘘声。

    季西宁往场外望去，只见邱闵坚和俞定明坐在教练马新晖身旁，俞定明戴着口罩，只漏出一双眼睛，没有人知晓他此刻的表情，但或许这就是他的目的。

    团体赛队伍每队3人参赛，今天是中国对阵阿列登，中国一单邱闵坚，二单林霁，三单王洛川对阵阿列登一单布尔格，二单亚伦，三单利亚姆。中国队抽签抽到主场，阿列登为客场。

    团体赛由五场单项赛组成，赛制为五局三胜，分别为：

    双打，由国乒的二单三单对阵阿列登的二单三单

    单打，由国乒一单邱闵坚对阵阿列登一单布尔格

    单打，由国乒三单王洛川对阵阿列登三单利亚姆

    单打，由国乒一单邱闵坚对阵阿列登二单亚伦

    单打，由国乒二单林霁对阵阿列登一单布尔格

    每一个单项赛都同样重要。

    比赛开始，第一场为双打，国乒林霁和王洛川对阵阿列登亚伦和利亚姆。

    第一局，林霁和王洛川一上来就调动得非常快，王洛川在接发球上很有想法，林霁的进攻和发动的质量都加得非常大。

    11：9，林霁和王洛川先胜一局。

    第二局，林霁紧盯半球台。比分4比4平时，王洛川一个挑一个回短，两个精彩的短球处理让现场的观众不约而同鼓起掌。

    11：8，两人再拿一局。

    领先两局的两人有些急于求胜，心态不稳，导致节奏上出了问题，衔接和回板不到位，最终以7：11输掉第三局。

    局间休息时，教练马新晖分别递给两人一瓶水，说道：“不要急，我们不求3比0胜对方，扎实地打好每个球，发挥出自己的水平就好。”

    比分从2比0缩小至2比1，王洛川比在场上时更着急了，豆大的汗水从额间滑落。他用毛巾擦去，很快又冒出细汗。

    马新晖又说：“在对方二单亚伦的接发球轮次，你们在发球时一定要小心，第一是严密，第二才是考虑旋转。”

    休息即将结束，林霁和王洛川放下水瓶，转身准备走回场内继续比赛，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洛川。”

    王洛川有些惊讶地回过头，他没想到俞定明竟然开口了。

    俞定明说：“放松点，压力不要这么大。就像平时训练一样，打出自己的节奏，你可以的。”

    他戴着口罩，但露出的双眼传达出肯定的眼神让王洛川备受鼓舞。王洛川重重点了点头，跟在林霁身后回到场上。

    四人换边，开始第四局比赛。一开局，四人便迅速投入到比赛中，相持段每一拍的声音清晰地传递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场馆内响起惊叹声，在林霁一个倒地爆冲后声浪达到高潮。

    太精彩了，四人都发挥得太好了。季西宁看呆了，愣了两秒才跟着一起鼓掌。

    王洛川在近台的防守表现得比前几局都出色，以及提前预判了几个白球的落点，给过去的都是直线，把对手挤成一个别扭的形状也没接住球。

    而林霁的衔接做得好，他拉得不是那么冲那么重，但是速度和落点做得很好。

    国乒队有惊无险地拿下第四局，以3-1赢下第一场比赛。

    第二场是单打，由国乒一单邱闵坚对阵阿列登一单布尔格。邱闵坚延续这几天的好状态，出色的表现让大家连连惊叹。第三局4：3的那个薄薄的“海底捞月”救球，精彩得让对手都愣了一下。

    他连赢三局，以3-0的绝对优势为国乒队拿下第二场比赛。

    第三场比赛是单打，由国乒三单王洛川对阵阿列登三单利亚姆。一开始，王洛川的衔接和落点都做得很好，现场掌声不断。

    季西宁认为今天下午国乒队很大几率会以3-0战胜阿列登队，胜券在握，便翻开电脑，开始写今晚的新闻稿。然而，当她刚打了几行字，抬头一看，竟发现王洛川连输两局，比分被对方追成2比2平。

    王洛川在连赢两局后，第三局开局不利，手感冷掉，年轻的运动员在大赛上经验和心态都比不过对手，最后竟再输一局，以2-3输掉第三场比赛。

    第四场是单打，由国乒一单邱闵坚对阵阿列登二单亚伦。前两局邱闵坚都打得不好，被对方掌控比赛节奏，在对方的强势进攻下只得连连防守。艰难咬下第三局后，却在第四局9：7领先的情况下连丢四分被翻盘，1-3输掉第四场。

    众人哗然，这是大家都没有想到的场面。难道，这次的男团金牌要落入对方手中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林霁——

    最后一场比赛的国乒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