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阮卿被逗笑了，适才的阴霾陡然散去：“嗯，那我明着笑。”
裴一远揽着怀中人，脑中忽然冒出一个词“恃宠而骄”，他愣怔一下，顿时失笑。
罢了，笑就笑吧，追人嘛。
他将揽在她腰上的手揽得更紧了几分，这条小路铺的不算好，怕阮卿把自己笑摔了。
等到阮卿止了笑，裴一远换了只手揽着她，这才问：“回家？”
“……”
裴一远忐忑地等着阮卿的回答。
良久才听到她极轻的一声。
他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期待听错了。
咳。
“再说一遍？”
阮卿眯着眼，里外写着一句你别得寸进尺。
裴一远摸摸鼻子，慌乱地帮阮卿整理好了衣服又戴上帷帽，然后同手同脚带着她往小巷外头走。
小巷在福德楼后面，光线有些差，阮卿视线因为帷帽的存在而受阻，只看得到脚下的方寸天地，和隔着自己宽大夹棉袖袍与裴一远交握的手，准确来说是整个手以拳被整个包住，虽是隔着棉衣未觉体温，但也隔绝了外头化雪的低温。
修鞋踩在薄薄的雪层上，印下浅浅的脚印。
阮卿的思绪忽然顺着亮色的衣袖飘远了，落在与裴一远多年后再见的冬日。
在扬州刘府外的时候，他也是隔着衣物这么缠着自己的手腕，莫名的和眼前一面重叠了。
阮卿眨了眨眼，忽然又响起梁晓初那日与自己说的话“裴一远此人，最是忠诚保皇党，严明军纪，下头人对他不敬是小时，若是对家国有半分不敬，那是顶罪”。
“裴衡。”阮卿忽然停下。
裴一远顺着她的步子停下，转过身隔着模糊的帷帽看她，安静地等着她的下文。
“你当时为什么会答应我？”阮卿抬起头，帷帽的轻纱中间有条小小的细缝，此时刚好看见裴一远的面色。
裴一远被这突如其来的有些莫名的问话搞得有些措不及防，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阮卿是说当初合作的事。
“算了。”阮卿抿了抿唇，帷帽下的视线从那细细的缝隙撇开了，垂着头与裴一远擦肩而过。
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
没走几步却因着被裴一远拽着的手而不得不停下步子。
“急什么，不是你问我吗？”裴一远笑着两步跨到她身边。
此时天色有些晚，又因着下雪的缘故街上倒没有什么人。
裴一远在阮卿面前站立，伸出手挑起她的一边轻纱挽到帽檐上，一掌的宽度，从他的角度正好看到阮卿的整张脸。
“还没听怎么就走了。”
阮卿被他拉着，走也走不得，面上有些热。
她咬着后牙，深觉自己是发了癔症才忽然问了这么难为情的问题。
“你有事瞒着我吗。”裴一远说的问句，却也没有一点询问的意思。
阮卿听着有些难捱。
适才与二哥说的传播自己与裴一远和宋景舟的话本子，虽说是利用了武安伯府和宋府的暗仇，逼着武安伯府拿出不得不合作的诚意，但等自己真正面对裴一远的时候，那句话怎么都在自己耳边转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是个卑劣的人。
以前利用裴一远，尚是双方皆无真心彼此利用，后来利用裴一远，也正气凛然说是为了百姓苍生，等到如今，裴一远的心思昭然若揭，她却为了私欲继而利用。
她是一个惯来利用的人，利用太后让自己拉拢幕僚得到无数后门，利用各家或见或未见的大臣彼此制衡，甚至将才还利用了看着自己长大的韩佛葆。
等到利用到裴一远这片赤忱时，忽然所有的铜镜都在告诉她表面精雕细琢下烂透的魂魄。
“在想什么？”裴一远在化雪低温下透着微凉的手抚上她的耳根，“我又没怪你，有什么好胡思乱想的。”他搓了搓她的耳垂，冰凉的耳坠子被体温捂热了些，“我们虽是合作关系，但我从未要求你一定对我坦白，所以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阮卿听着这话，越发不是滋味，她想说不是，不是瞒着，是她难以宣泄出口的利用，可是诚然如此所说，她说不出口。
裴一远想了想：“你要成亲了？”
？
阮卿满腔压抑变成了莫名。
“什么？”
她觉得裴一远这个人莫约有点什么巫术在，总能让她莫名其妙笑。
先是莫名其妙，然后才是笑。
气笑的。
“那不就好了。”裴一远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看着憨，“只要不是偷偷说要成亲了，那就什么瞒着都行。”
阮卿这回真的气笑了。
她不知道裴一远是真傻还是假傻，总之这人好像有股能把所有明枪暗箭挡在自己独有的防护之外的能力。
“除了这个都行？”她挑起眉。
裴一远想了想：“还有一个不行。”
“嗯？”
“不准把老姚挖走。”
不然下次就没法把你骗回裴府了。他默默在心里想了下半句。
阮卿以为是他担心裴父裴母没有趁手的大夫，只觉得好笑。
“行，不撬你墙角。”她失笑，“走吧。”阮卿扯了扯袖子，一手掀了帷帽，被轻纱带起的发丝被扬起落在裴一远肩头，她顺手将碍事且难拿的帽子扔到裴一远头上，手腕一转便从裴一远手中脱离出来，狡黠一笑提着裙摆往裴府的方向率先跑去了。
裴一远好笑地拿下头上的帽子，忽然想起宋景舟。
哼，阮卿和我偶尔闹别扭又怎么样，她只会在自己面前是这副模样，臭娘炮你永远看不到。
他昂着头不屑的哼了一声，好心情地追阮卿去了。
“后到的欠先到的五百两金子。”阮卿声音顺着风落到裴一远耳边。
他登时一个激灵，“你犯规你先跑了！”
阮卿跑到前面，对此嗤之以鼻，金钱面前，没有规则。
然后……
然后还是裴一远先到了。
临近裴府的街口，阮卿咬着牙扯住裴一远的衣袖，喘着粗气：“……你慢点！”
裴一远一扭身灵活地解救出了自己的袖袍，还有余力地转过身来，伸出食指左右晃了晃：“比赛第一。”
毕竟那可是五百两金子。
然后，阮卿眼睁睁看着裴一远一溜烟跑到了裴府门口，还有闲心地站在原地对她招了招手，
“跑快点！”
“……”
她真是有错觉才觉得有那劳什子感情，都是假的。
比大漠的沙还容易吹散。
直到阮卿气喘吁吁跑到门口，裴一远一副老成姿态拍了拍她的肩：“还得练。”然后粲然一笑，“五百两金子，算我还完了。”他说着晃了晃手上那串常年在剑袖掩护下紫檀佛珠。
他边说边宝贝地摸了摸这佛珠，“你别说，我一年没犯过顽疾了，以前最长也就两个月犯一次，难不成还真是个宝贝？”他上下打量一番佛珠，然后转过头看阮卿，“那天哪个和尚来送的这佛珠？还有没？我给我爹拿一串？”
阮卿冷着脸，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径直擦肩而过，想想还不解气，刚跨过门槛，又转而走过来给了他膝弯一脚，然后冷哼一声进了府。
裴一远捂着膝盖直莫名。
嗯？
为什么自己又挨踹？
“不是！下次能不能换一只腿踹！”裴一远边跑着跟上边大喊道。
阮卿不理，然后直直撞上正在打扫卫生的裴父裴母。
裴母刚挂上笑，就见一边大喊大叫一边跑着过来的裴一远，脸色顿时一冷，“鬼喊鬼叫什么，再喊你就和你爹一起滚校场睡去。”
裴父：？
“嗯……娘子。”裴父一张皮肤漆黑的脸上露出几分委屈，“儿子做的事为什么要连累我？打个商量……”
“他不是你儿子？”裴母才不吃这套，啐了口他，拉着阮卿亲热坐下了。
裴父给裴一远甩了个眼刀，做了个口型：等着。
裴一远：“……”
阮卿早熟悉了裴家三口人的相处模式，倒也没什么不自然，只是有些奇怪地四下看了看，“这是？怎的亲自扫起院子来了？”
毕竟才落了雪，打扫起来肯定不易，家中有下人自也是无需做这事。
说着裴母涂着蔻丹，保养得当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戳了戳她的额头，笑骂道：“过几日腊八了，竟是问起这个来，说说，该不该打？”
阮卿一愣，腊八？这倒真是忘了。
她陪笑地拉起裴母的手：“对不住对不住。”
不过这腊八过了，又是一个年了。
她视线落在站在小径上的裴一远身上，他已回京一年，反疆的时间怕是将近了。
“去，你与小远去将后院扫一下，都蹭蹭节日气，别天天看书，都闷坏了。”裴母塞了两个扫帚给他们一人一个，推着他们便往后头去，“扫不干净一人罚一半月银。”
裴一远想着自己那可怜的一锭碎银，心说这再扣一半，自己真得去路边打劫做土匪了。
阮卿敛下神色，复而一笑，接过裴母手中的扫帚，“好。”
等到走到后院，裴一远手中拎着两个大扫帚——
一个他的，一个阮卿的。
“你会扫地？”
“不会啊。”阮卿理直气壮说。
“那你答应那么快？”裴一远瞠目结舌看着她，手里还呆呆拎着两个扫帚。
阮卿靠在亭边柱子上，环胸微微一笑，指了指他。
裴一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伸出手不可置信地指向自己，“我？”
阮卿看着他的觉悟，赞许地点了点头，“对，你。”
“刚挣了五百两金子的大赢家，请。”她右手一翻，做了个迎宾的动作。
裴一远喉头一哽。
好嘛，原来在这里等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