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挟着无上剑意的风声在耳畔鼓噪，他唤着她的名字，仿若幼年时每一次的亲昵诱哄。

    谢岚意的神思有那么一瞬间被风吹散了，在反应过来前，她已顺从地出了手。

    其实，喻星洲不怎么敢直呼她的名字。

    “岚意”太亲近，“谢岚意”又太逾越，他是谢家的下人，便也随奶娘那般恭谨地称呼她“小姐”。

    年月渐长，她毫不避讳地在他身上滚来滚去，给他起各种奇怪的昵称，什么“六六”“犟种”“笨蛋”随手拈来。

    他总是困惑，谢家当大家闺秀养的小姑娘，被仙门奉为白月光的天骄，私底下怎么会这么疯。

    她不喜欢他持重疏离的模样，时常捏着他的鼻子强迫他说句好听的，见他红着脸躲闪，便凑到他耳边出馊主意。

    “你不知道吗，奶娘的哥哥会唤她甜甜，我不管，你快学。”

    “什么哥哥，那是她丈夫，你又偷……”

    他驳斥未完，两颊被她捏着拉开：“学、不、学！”

    小姑娘手劲贼大，他一面解救自己的脸，一面挑了个谨慎的词哄她：“……岚、意……快放手！”

    那两个字被他含在口中囫囵带过，只有最后三个字的音量被迫拔高，带着他都没有觉察的哭腔。

    太疼了。

    初时他深感别扭，谢家长辈才能唤的名字，他算什么东西竟也装模作样起来？每每被迫哄她，都是满腔罪恶，讷然敷衍过去。

    只是后来谢岚意愈发胆大，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村下头逛一遭，什么坏毛病都捡回来学。

    她在谢家长辈面前装得特别乖，于是那些奇怪的坏东西全用在他身上。

    许是知道他看不得她无底线地离经叛道，所以她总来折腾他。

    他求生艰难，便也渐渐琢磨出一点哄她听话的窍门。

    ——顺她的意温声唤一句“岚意”，足够她消停一阵子。

    经年累月，这似乎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某种暗号。

    魔息席卷而来时，他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唇。

    而后，神情冷肃。

    谢岚意的实力有目共睹，即便剑冢万千剑意为他所用，也定然不是她的对手，何况，剑意并没有那么乖顺。

    他抿住唇，不闪不避，剑意包裹自身，朝她攻去。

    选择近身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他的所有动作在她眼中无所遁形，她轻易便能擒拿他，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

    谢岚意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诧异地挑了挑眉，却无意识地改换了手印，卸去魔息大半威势。

    饶是如此，悍然迫近的喻星洲嘴唇止不住颤抖起来，生生咽下从五脏六腑顶上来的血腥气，他飞快按住要穴关闭五感，用更快递速度朝谢岚意伸出手。

    准确些来说，是朝她的腰。

    从罗刹魔女体内提取出来的魔物祸根被她随意挂在腰间。

    如果可以，他一点都不想与谢岚意正面为敌。

    但江月镇的百姓不能成为调剂他们恩怨的一环，更不能沦落为魔族侵占凡界的棋子。

    他看得出来，谢岚意未必真对躲藏在庙中的镇民起了杀心，不然也不会以逗弄的姿态吓唬那个女孩，而现下翻涌的魔息与剑芒几乎将夜风搅碎，女孩始终安然无恙地瘫坐在风暴之外。

    如果祸根不在她手中，他或许不会现身，暗中递个台阶结束她拿无辜镇民开涮的疯癫举动便算了事。

    在谢岚意意识到他的目的之前，他的手指落在她的腰带上。

    闪烁着深红光芒的方形体近在咫尺！

    但经年累月的实战让谢岚意在极短的时间里反应过来，只稍稍侧身，他的指尖便从祸根尖锐的棱边擦过。

    他错失良机，再也顾不得二人实力悬殊，劈手便夺。

    谢岚意冷笑，反推开他的手，一脚踹在他胸膛。

    剑意搅碎她的衣摆，两人重新拉开距离。

    喻星洲胸前的伤口又渗出血，他用力地按住，领口松散开来，绯红情花若隐若现，昏沉的夜色里，竟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他的伤，还是魅魔的象征。

    谢岚意捏住祸根，在他眼前一晃，嘲讽道：“一肚子鬼主意，原来是要这个。”

    “那便给你一个机会！”

    她骤然扬声，喻星洲瞳孔一缩，随着她抛掷的动作猛抬头，祸根凌空，他顿时变了脸色。

    局囿着黑雾的深红容器十分特殊，极其坚硬，不为外力所动，也极其脆弱，落地便生根，能将一定区域内的生灵异化成魔物。

    低喘了口气，他几乎本能地飞跃而起。

    谢岚意眸光一冷，也飞身朝祸根抓去。

    仿佛回到跟着夫子念书的时候，谢家听从沧澜仙宗的建议，直到她六岁才请夫子开蒙，喻星洲沾了她的光，得以踏入学堂。

    那时他已经九岁了，谢瓒在他这个年纪，已然开始学更深难些的经史。

    如若没有得到谢家青眼，他甚至没有念书的机会。

    谢岚意自幼聪颖，学什么都快，字帖用一页撕一页，还时常赶夫子走。

    下了课，他要看顾着谢岚意上房揭瓦下河摸鱼，几乎没有温习的功夫。

    课堂上的那点时间对他来说是不可多得的。

    认清这一点后，与谢岚意抢夫子、抢字帖、抢书册……抢一切可以抢的东西，便成了每一堂课上鸡飞狗跳的前奏。

    只有在这个时候，谢岚意才会被过于强硬的他气歪鼻子，怒而拍案。

    “我就撕来听个响怎么了！”

    或是，“我已经会了，让夫子提前走怎么了！”

    他眼疾手快地抢下卷边的字帖，一手按着她的脑袋，一手誊抄夫子的经注，与她讨价还价：“功课我替你做，你安静待一会可以吗？”

    “不！行！”

    谢岚意嗷呜一口咬着他手背上，凶狠时能见血。

    他吃痛，又是一场夺书大战，纸页满天飞，看得夫子直摇头。

    从那时便学会了互相攻击软肋抢东西。

    她挠他痒痒肉，他就扯松她的发髻；她上嘴咬他，他就用谢家舅舅会检查功课来唬她。

    ——“你也不想被责罚吧，只要你不闹我，我就替你遮掩，如何？”

    可时过境迁，同样是抢夺东西，祸根却不是那一两册可以放弃的书籍字帖，谢岚意也早已不是能用长辈压住的任性孩子。

    他再不能牵制她。

    她的手如常探到他腰间。

    他咬了咬牙，揽过她的肩，将她的脑袋死死摁在怀中。

    这简直胡搅蛮缠。

    气得谢岚意屈膝顶他的胯。

    从前在村头学来的下三路拳脚全招呼在他身上，喻星洲眉心泛起浓浓的无奈，任由她在怀里张牙舞爪，打定了主意不松手。

    左右只是一会儿的时间，救下祸根才是要紧事。

    他握住那枚方形体，臂膀微松，谢岚意酝酿在掌心的魔息猛然勃发，她用力掰过他的手腕，从他手里抢东西。

    喻星洲下意识勾手，反握住她手臂。

    谁都没有让步。

    谢岚意哼了一声，飞起一脚踢在他的手背上，喻星洲一时不察，祸根脱手而出，飞向更高的天穹。

    他立时撕开她的手，足间在凝化的灵剑上一踏，朝祸根追去。

    “还跑！”谢岚意被推了个踉跄，硕大的荆条横生，承托住下坠的身形。

    眼见喻星洲又要得手，她运转魔息追了上去。

    这一回，目标不再是祸根，而是他。

    荆条从四面八方袭来，缠住喻星洲的四肢，将他捆得严严实实。

    谢岚意把祸根踢往地面，按住他的肩膀，卸去大半魔息。

    两人向下坠去。

    “不要！”喻星洲惊呼，也不知是在阻止祸根，还是阻止他们。

    风贴着脸擦过去，透支灵蕴的身体后知后觉地涌上来疲惫。

    但要命的并不是这个，他能清楚地感知到灵脉中失去压制的魔息正疯狂地涌入灵府，抢占地盘，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情热再度爆发，他齿间溢出了血。

    意料中坠地的巨痛没有到来，他摔进了柔软的床塌，而谢岚意……摔在他身上。

    他被她一屁股坐得眼冒金星，当场吐出一口血，咳嗽不止。

    荆条依旧牢牢捆缚着他的手脚，不等他缓一缓，谢岚意就啪啪给了他两巴掌。

    “让你跑！让你抢我东西！”

    喻星洲：……

    倒是不疼，但他实打实有些懵。

    打人不打脸，谢岚意从来没扇过他，气狠了也只会咬……

    “嘶！”他闷哼。

    谢岚意俯身叼住他颈窝的软肉，用犬齿磨了磨，咕咕哝哝着，比他还委屈：“跑什么跑？你看，出事了吧！”

    这是什么恶人先告状！

    喻星洲恼了：“那你追什么追？”

    两人面面相觑，逼仄的床塌上，只剩下他们渐渐冷静下来的呼吸声。

    太累了。

    从前谢岚意便说过的，日后修道，宁愿杀一万只魔物都不想与喻星洲为敌。

    喻星洲亦是敬谢不敏。

    别人打架互捅刀子，她想，他们许是一辈子都到不了下狠手的境地，也只能用些陈年伎俩互相恶心了。

    趁他不备，谢岚意摸他的腰：“我的金印呢，交出来！”

    喻星洲按住她的手，胸膛起伏，已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的眸色愈发深沉。

    “你……”

    谢岚意话未出口，身下人便难耐地蜷缩起身子，偏头呕血。

    她触碰他的额头，冰冷一片。

    偏偏身体很烫，隔着层层布料，也能将火炉般的温度传递到她身上。

    谢岚意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掰过他的身体，扯开衣襟。

    一朵含苞待放的情花，正颤巍巍地从血红的枝叶中探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