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鼎

    喻星洲醒来时已在魔殿,谢岚意不知道去哪里了,脖颈处传来清晰的束缚感,早在剑冢里被解下的颈环重新扣在他的脖颈上,只是略微起身的动作,他便听到脚踝处响起铁链抖动的声响。

    动静招来魔侍,魅魔出身的美貌少年用极为轻蔑的眼神来来回回扫视着他,不情不愿地哼道:“殿下让我们盯着你,你别想耍什么花招。”

    喻星洲面色一白,烦闷地别过脸去。

    “她……殿下去了哪里?”

    魔侍顿时不满地皱起眉头:“殿下的行踪岂是你能打探的。”

    他不耐烦与一个人族修士斡旋,临走前却又忍不住多看了床上的青年两眼,结果又给自己气到了。

    不可理喻,魅魔的美貌乃是凡界公认,这人竟生得比右护发大人还勾人,这微红的眼尾,忍耐的神情,还有暴起青筋的手……难怪殿下宝贝得眼珠子似的。

    可恶,他也不差的好吧,来魔殿三个月了,好不容易熬死了前几个,结果接到殿下吩咐的第一桩差事却是看护这个、这个小白脸!

    魔侍重哼一声,甩帘子走了。

    殿中安静下来,喻星洲轻吐出一口气,慢慢坐起身,那道仇怨的视线并没有离开,隔着绣花屏风落在他身上,有如实质。

    还真是紧张。

    他苦笑了一声,竭力忽视掉这道监视的目光,开始思索如今的情况。

    屠村的血色残留在识海中,灵魂的哀鸣几乎穿透他的耳朵,他来没来得及让他们入土为安,就被谢岚意强行带了回来。

    他想不明白谢岚意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无论如何,他都必须离开!

    这些时日来的种种在他眼前浮掠而过,从天巧宗到朝元剑宗,再到那个小村庄,一切都朝他预料之外发展。

    起初只以为谢岚意与朝元剑宗之间有龃龉,他不过是个被强行拖入其中的旁观者,只需要像从前一样,为她兜底便好。

    他原本想着探听出她真正的企图,传递信息回沧澜仙宗与掌门长老商议折中的法子。

    可在茅掌门死的那一刻,这个打算便成了妄念。

    谢岚意至今什么都没同他透露,他不值得她信任,即便动了结侣的念头,也没有将他当作值得托付的人——虽然他也的确不值得。

    可真的很失落啊,他的退让与纵容似乎成了一场笑话,十三年的情谊在只从谢岚意那里换来一张成为玩物的入场券罢了。

    挫败与耻辱煎熬着他,喻星洲蜷起身子,将脸埋进臂弯里无声哭泣。

    他错得荒谬,早在谢岚意不顾他的劝阻执意杀茅承柏时,他就该明白她再也不可能回头了,他应当立即用掉那枚符纸与姜梧联络,想方设法地离开魔域,而不是沉沦于她驯狗一般的亲密。

    如果不是他贪恋她口中的喜欢,也许外面的情况不会这么糟。

    谢岚意不仅什么都没对他说,甚至还没对他说实话。

    九幽台上左右护法的叛乱,她果真只是个不知情的受害者吗?

    他不愿意细想。

    剑冢被毁,血魔重获自由,魔族又得一强大助力,而几乎在同一时间,从魔祸中诞生的魔物被组织,南虞旧址上出现了疑似望舒的魅魔……

    魔族占尽先机,将好牌尽数握在手中,这世间哪有这样美妙的巧合。

    无意识地摩挲着颈环,喻星洲藏住眼底汹涌的情绪。

    一个计划在他心底萌生。

    他见过谢岚意施法,知道该如何解开这个颈环,至于脚上这条铁链,看起来平平无奇,想要挣断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还算熟悉魔殿的布局与防卫,在青州别院与姜梧交谈后,她在他的灵府里留下了一道秘法,触发后可以将他传送到南虞,他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开。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需要带走一些东西。

    比如说,关押朝元剑宗七百余众的须弥狱。

    那可是足足七百人,投放到与魔物的斗争中,不知道可以救下多少无辜的百姓。

    再便是茅承柏的尸首也在须弥狱中。

    茅掌门古板护短,包庇百里牧遥的罪行,可他传授他剑诀,算是他半个师父,本想将这套剑诀用在与谢岚意的谈判中,但显然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想,至少要好好安葬他。

    “殿下。”

    殿外传来魔侍问安的动静,喻星洲微顿,眉头沉下去,面朝床塌内侧盘腿坐好,竟是径直入定去了。

    谢岚意走到他身后,柔软的床褥下陷了几分,她坐在他身边,身子向后仰,仔细观摩他的神情。

    生气了。

    但她最喜欢看喻小六生气了。

    喻小六会自己哄自己,变脸可好玩了。

    谢岚意略一思索,抽出一只撑在床塌上的手,凑近喻星洲,将藏在掌心的东西轻轻挂在他耳垂。

    亮闪闪的流苏耳坠,特别适合长耳朵的兔子!

    在青州别院的时候她想看他戴了,但这家伙朴素得要命,她只能先偷偷给他戳个洞。

    手指挑逗地撩了下流苏,她心满意足地想要收回手,结果“啪”地一声,喻星洲抬手握住她的手腕,转头不虞地看着她。

    “不喜欢吗?”

    谢岚意没有急着抽回手,歪头笑盈盈道:“可我觉得很好看,你不可以戴给我看吗?”

    喻星洲眸底晦色一片。

    又是这幅模样,明明是撒着娇的请求,却不容任何人拒绝,他可以想象他当场摘下耳坠她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为他重新戴上,弯起那双不带笑的眼睛再次问询。

    明知她不过是在装扮宠物,他却不想在这种小事上拒绝。

    移开目光,喻星洲放开她的手:“你去了哪里?”

    “和少虞商量大婚的事宜。”

    喻星洲眸光微动,忍不住转头看她。

    “大婚?”

    耳坠一晃,在烛火下衬得他的侧颜愈发清俊无双。

    “说好了要结侣,当然要准备大婚的事宜呀,我承诺你君后的位置,便是要让魔域乃至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

    喻星洲的目光变得一言难尽,劝解的话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下去。

    他也不是没有拒绝过,可结果是什么呢?

    被金屋藏娇,还在他身上添了两把锁。

    有了新的计划,他就不应该惹怒她导致节外生枝,随她折腾好了,等拿到想要的东西,他就马上离开,从此山高路远,再相见便是敌人。

    届时,她会恨不得杀了他的。

    舌根泛起令他做呕的苦涩,喻星洲默然垂下眼,任由她将脸枕在肩头,眉开眼笑地同他描绘商议的结果。

    ……和夜里杀人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他渐渐神游天外,直到谢岚意说:“对了,还有一件事,少虞和望舒在九幽台伤了你,望舒不在魔域,所以我先揍了少虞替你出气,你要见一见他吗?”

    望舒不在魔域?

    他果然不在魔域,他没死!

    喻星洲被这条重要的线索夺去心神,怔怔地看着谢岚意,谢岚意便当他同意了,唤跪在屏风外的护法夜叉进来。

    少虞鼻青脸肿,长发被齐肩削断,颈间一道血痕,还有清晰的指印,夜叉皮糙肉厚,尤其是要害处生有隐鳞,寻常攻击不可破解。

    喻星洲微惊。

    谢岚意的修为恢复了?

    还是说少虞没有抵抗?

    似乎都不太可能,他敢在九幽台算计谢岚意,自然不会将她的权威放在眼里,怎么可能当谢岚意的沙包,而况谢岚意遁入金印后,可是恨不得杀了他的。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发生了变化。

    喻星洲还留意到少虞没有戴那个恨不得焊在脸上的面具。

    是为了展示伤口,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他不动声色:“我还以为你会杀了他。”

    “不哦,”谢岚意摇头,懒洋洋地歪在他怀里,“我怎么会自断臂膀呢,笨蛋喻小六。”

    “他算计你。”

    少虞抬眸飞快地扫了眼床塌上的两人,神情愈发恭敬:“属下知错。”

    “你看,他都知道错了,我们就别计较啦,乖。”谢岚意亲了亲他的脸,状若无意道,“我果真是带坏了你,最善良心软的喻小六都开始喊打喊杀了。”

    喻星洲一顿:“他做了错事,应该受到相应的惩罚,与我是什么样的人无关。”

    “相应的……”谢岚意思索了片刻,笑道,“他没有做错事,不需要上刑,我只是给你出气而已,喜欢吗?”

    不等他反应,她便将手掌摊到他眼前,眼泪汪汪道:“不喜欢也得喜欢,我手好痛的。”

    柔软莹白的手上只有一道几不可察的细小红痕,怕是她自己用指甲掐出来。

    喻星洲一言难尽,她却将伤口往他唇边递了递,软声道:“替我吹吹呀。”

    喻星洲无法,只能低头吹了吹。

    他的睫毛很长,垂敛时总有一种乖巧的意味。

    谢岚意收起脸上娇俏的神情,满眼冷意,她瞥了眼跪在屏风前的少虞,他即刻会意,放轻了动作退出寝殿。

    等喻星洲觉察出气氛不对时,床幔已然一层层放下,少女翻身坐在他的大腿上,朝惊愕的他歪头甜甜一笑。

    “我们来双修吧!”谢岚意圈住他的脖颈强行将他拉到面前,认真道,“我要将你变成真正的炉鼎,为我疗伤。”

    他看见这双漂亮的眼睛里,浮着虚假的情意,底下黑洞洞的,一如昨夜杀人时。

    他瞳孔微缩,避开她落下的吻,慌乱道:“我的灵脉并不纯粹,灵蕴驳杂,不适合当炉鼎。”

    “可你的道心对我来说,”谢岚意舔了口他的耳肩,压低声音,“——大补。”

    “玲珑剔透的,归我啦。”

    她的指尖落在他胸膛,为昨夜的问题赋予答案:“这是人吃魔。”

    人族修士千百年来便是这样一口口吃掉魔族的。

    天地气息磅礴,修士只要最精纯的灵力,他们视为垃圾的东西,都是魔族在用,天地间每少一分怨气与戾气,灵蕴便能多一分,原本是各取所需的关系,但后来修士不满足于此,将魔族当作净化灵蕴的工具,从豢养一只魔宠开始,逐渐将手伸向活生生的魔族。

    这便是炉鼎的由来,只不过修仙界都忘了。

    殿中响起铁链摇晃的清脆声响,一只手从床幔中伸出来,很快便被拖了回去,可怜的青年惊惶地喊了一声魔君殿下的名字,指尖酝酿的灵蕴尚未迸发便被魔息压制下去。

    烛火将榻上的景象勾勒出剪影,谢岚意坐在喻星洲腰间,用全身的重量压制身下这只过于抗拒的兔子。

    好像比第一次还要难。

    她唔了一声,触摸指间的玉扳指,一只穿戴整齐的小木偶咕噜噜滚到床上,坐在谢岚意跟前慢慢抬起头,蛋花眼抖动着,哭得特别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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