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意

    秋风寥落,落英簌簌,有那么一瞬间,天地似乎沉寂,让他得以听到到胸腔中鼓噪的跃动声,喻星洲屏住气息,后背伤口崩裂的疼痛都无法分散他诧然的神思。

    她在说什么?

    结侣,是结侣吗?

    仿佛过了一甲子的漫长年月,风重新灌入灵台,他脑海中掠过诸多不可思议的念头,如纷扬的落英般打着卷向四处飘荡,明知会落在泥地里,却又为下一刻的风向提心吊胆。

    唇上还遗留着她的柔软与微凉的温度,他无比熟悉,却有小簇灵焰在刹那燃烧起来,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会有多红。

    果不其然,往他灵台砸了一串鞭炮的少女跟没事人一样歪着脑袋凑过来,手指落在他的耳垂,慢慢揉捏把玩。

    她像老道的猎人,眼底盛着细碎的星芒,耐心地等待落入陷阱的猎物朝她摇尾乞怜。

    喻星洲被她看得不自在极了,偏侧过脸,那只红得滴血的白玉耳朵便似乎是他自觉送到她手中一般。

    谢岚意笑了一声,放过可怜的耳垂,伏在他肩头好整以暇地轻点他的脸颊。

    于是从苍白面色下透出的浅淡绯红霎时如黄昏时分漫天的火烧云。

    挑|逗喻星洲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谢岚意深以为然。

    即便前一刻他们还在交颈温存,但只要她触碰抚摸,他便会给予她欲拒还迎的动情反应,像在山林间受惊的饮泉小鹿。

    他们离得太紧了,她的气息侵占着他,仿佛又回到魔殿中疯狂的那几日,喻星洲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搅碎的理智终于回笼,他轻叹了口气:“不要说这种玩笑话。”

    他差一点点就当真了。

    青梅如从前一般任性,但她不可能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天堑。

    在修仙界,结侣不是什么小事,谢君慈与林怀谦曾共同诞育了一个孩子,随着谢岚意回归仙门,谢家逐渐承认林怀谦的身份,两人也从陌路不识转为偶尔见面,但他们并没有结侣。

    因为身份悬殊,实力悬殊。

    结契为道侣,那必然是各方面都匹配的神仙眷侣,能为彼此的修为或是地位提供效益,最重要的是——两情相悦。

    修士入道许是早已看淡情爱,但结契的三生石至少不会承认相看两厌的人。

    他可以肯定,谢岚意对他没有爱。

    她只是需要一个陪伴她的人而已。

    小时候的她可以用谢家仆人这个身份来捆绑他,而如今她没有合适的理由了。

    喻星洲有点难过,却又觉得如释重负。

    ——说清楚了也好,从今往后都不会有负担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与她成婚,但不应当是现在,眼下的局面魔祸四起,仙门大乱,魔族虎视眈眈,前路迷雾重重,他还没有足够的实力与她比肩。

    他不知道这段路有多长,却明白她大抵是不会等他的——他也不愿意看见她停下脚步。

    所以最好的结果便是,就此别过。

    谢岚意认真地看着他,青年长睫微垂,看不透心思。

    但她也没打算去猜他在纠结什么,因为此时此刻,他好像大雨里湿透的兔子宝宝,长长的耳朵耷拉下来,眼睛红彤彤的,可怜得要命。

    她想亲他——嗯,亲到他从里到外都属于她。

    克制住满脑子翻云覆雨的想法,谢岚意正色道:“结侣仪式想在沧澜仙宗举行,还是回魔域?”

    喻星洲惊愕。

    谢岚意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你不好意思,那就全权交给我吧,喻小六,我会给你最风光的结侣仪式,让四海八荒都知道你是我的王夫。”

    “不是,我……”可怜的青年呆了片刻,试图解释。

    谢岚意却掰过他的脸重重亲了一口,干净利落地昏死在他肩头。

    她如今实在太娇弱啦,压制修为过后灵脉里的魔息在疯狂反噬,她一面承受借取先代魔君遗骸的惩罚,一面安抚暴戾的魔息,能坚持到现在算……算她的竹马秀色可餐!

    喻星洲乱七八糟的头绪瞬间掐灭在喉咙里,怔怔地垂眸看了她半晌,终是认命地抱起她送回屋中。

    有了先前的教训,这一回他根本不敢离开拔步床半步,丫鬟将谢岚意的药送过来,郑重其事地放到他手中,一如把鞋袜外裳塞给他一般,抿着唇含笑退到屏风外。

    喻星洲又忍不住呆了呆。

    他以为方才是谢岚意不让丫鬟伺候,但她昏迷后便不会知道是谁近身,喂药这种事,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他来做罢。

    谢岚意院中的丫鬟都是是夫人李莞身边拨来的,她们与李夫人一条心,十四五岁那会儿,她们防他跟防贼一般,怎么今时今日却不拘泥于此了?

    无暇细究,他舀起一勺药汁吹至温度正好送到谢岚意嘴边。

    她讨厌苦药,闻见药味便将牙关咬得死死的,用酸枣勾她也不上当,眼见半碗药都喂了巾帕,喻星洲终于急了。

    他捏住谢岚意的脸颊,试图掰开她的牙关,她一点都不配合,酸枣能顺利地喂进去,但一轮到苦药就哼哼唧唧地控诉起来,简直精明到家了。

    偏他不敢使劲,她颊边软肉很嫩,只这么一下便浮现出红印子。

    喻星洲没办法,踌躇片刻,狠狠心索性自己喝一口再喂她一口,半碗药喝完谢岚意安然睡去,他自己却成了沸水里的虾。

    丫鬟来收药碗时,眼底打趣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喻星洲无言。

    她们唤他一声“公子”,不过是看在他与谢岚意一同长大的情谊,论起来他与她们是一样的,哪里能训斥她们看热闹不嫌事大。

    折腾了这一通,他实在没力气了。

    他也有伤在身,血与汗闷在一处,滋味并不好受。

    旧绷带粘下伤口处细碎的死肉,他忍住痛,在盥洗室中胡乱掐了个洁尘术,咬着绷带的一端缠好伤处便匆忙赶回去。

    谢岚意睡得很沉,并没有因为他短暂的离开而惊醒。

    轻舒了口气,疲惫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喻星洲和衣躺在床边的短榻上,等再醒来时,却惊觉他竟不在谢岚意屋中。

    入目的陈设有些眼熟,他躺在床榻上,外侧有个凹下去的痕迹,触手温热,身边人应当才刚刚离去。

    他不知时辰,只能凭借三两盏烛光与满室昏沉来判断夜幕降临。

    屋外隐约传来交谈声,似乎在一板一眼地汇报什么,他屏息侧耳,只听见几个模糊的词。

    点燃床边的烛台,骤然添加的光亮让屋外的交谈仓促结束,几息后,屋门被推开,谢岚意负着满船的星光倚在门边,含笑道:“醒了?”

    喻星洲望见船舱外流水一般飘过的云层,心底的猜测被落实——果然是她的飞舟。

    他苦笑:“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魔域呀。”谢岚意嗓音雀跃。

    “为什么要夤夜离开?”

    她不假思索:“赶回去成婚!”

    喻星洲顿时头疼起来:“岚意,师尊让我去南虞,魔祸当头,并不是成婚的好时机。”

    她将他扑在床上,手直往他胸膛上摸,满不在乎道:“凭你的修为,去南虞也没有用呀。你只能陪着我,最好陪着我。”

    话到最后,已带上了明晃晃的威胁。

    喻星洲面色一白,按住她做乱的手:“我不同意成婚,我要去南虞。”

    “不想成婚啊……”谢岚意思索片刻,笑盈盈道,“那就私奔吧,私奔也行。但去南虞,你想都不要想!”

    她铁了心要把他拴在身边,像拴一条狗。

    她看不上他的实力,把他当作股掌间的木偶,所以无视他的表态,甚至还觉得他的义正严辞是取悦她的小脾气。

    喻星洲第一次因为谢岚意而升起愤怒的情绪。

    无论从前她有多无理取闹,他们有多少一言不合的打闹,他都愿意低声下气地为她善后,他忍受她施加在他身上的折磨,险些死在她手里也好,被她压在身下做那些不愿意做的事情也罢,她伤害的,始终只有他一人而已。

    但南虞魔祸不一样,仙门少去一个人,魔物便可能多杀一个人,他修为虽低,却也想尽绵薄之力。

    在他明确表态过不愿意随她回魔域多情况下,她不能这样任性地掳走他。

    喻星洲闭了闭眼,强压下怒意哄劝:“我答应你,镇压了南虞魔祸我就回来,好不好?”

    “不好。”谢岚意冷笑,“我要你时时刻刻都与我在一起,你不过是仙门献给我的炉鼎而已,早已是我的人了,姜梧让你回去就回去,传到魔域,我岂不是要被那群魔族笑话死?”

    喻星洲难以置信:“你就为了你的面子,要罔顾南虞的百姓吗?”

    谢岚意无奈低叹口气,做直身子,迎着烛火微光,她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魔族君主,懂了吗?”

    南虞百姓算什么,她可是承诺过先代魔君的,魔族野心不止于离开息丰山,届时凡界都会匍匐在他们脚下。

    天真的喻小六到底是怎么想的呀,居然认为她还会对天下众生心怀慈悲。

    先照顾好自己吧。

    她大仇未报,放过南虞的无辜百姓,他们愿意感念她的恩情为她杀尽仙门的伪君子吗?

    不可能的。

    所以她又怎么可能舍弃自己的欢愉,为南虞百姓送去多一份的希望?

    “你简直……”似乎终于明白他们之间的壁垒有多厚,喻星洲颤抖着双手,怒斥她,“简直不可理喻!”

    他用力地推开谢岚意,她一时不察,竟被他掀翻在地。

    船舱铺着柔软的毯子,但她到底有伤,从床榻掉下去后当即咳出一口血来。

    谢岚意捂着钝痛的胸腔震惊地看着他,漆黑的瞳孔略微睁大,不敢相信一惯逆来顺受的喻星洲竟会对她动手。

    舱内一时默然,喻星洲下意识伸手要去扶她,却猛然想起她方才轻慢地说他不过是她的炉鼎,那样不屑……连他想解救南虞的念头都受到唾弃。

    他真的生气了!

    喻星洲抿起唇角,继而自嘲地苦笑。

    ——果真沉沦太久,从而生出了能哄她回头的错觉。

    是该做出决断的。

    不再去看谢岚意故作无辜的可怜神情,他硬起心肠整衣下榻:“殿下,往后便桥归桥、路归路吧,你我之间,终究话不投机。”

    他的衣袂拂过她撑地的手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被地毯吞噬,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他已走到舱门,正尝试召唤灵剑。

    但下一瞬,砰的一声巨响,而后是无数声支摘窗紧闭的动静,寒风自他身后吹来,扑灭为数不多的烛火,室内陷入黑暗。

    他警觉地回过头,便望见一泓血色。

    谢岚意墨发飘飞起来,像舞动的蛇。

    她冷着脸,一步步走向他:“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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