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

    水镜关闭后,房间里陷入诡异的寂静,结界隔绝了窗外的鸟鸣,喻星洲垂睫站了许久,日光将窗棂的格纹映在他脸上,明与暗交错,他流露出的脆弱与迷惘神态恍然叫流淌的灵蕴都轻悄了。

    师门终于要召回他了。

    他知道和谈是仙门的权宜之计,凡界多地爆发魔祸,仙门弟子入世镇压,腾挪不出人手阻拦魔兵,如果可以,仙门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魔族最精锐的兵队正面为敌。

    诸位掌门同意他前往魔域本就存了扰乱谢岚意注意,暂缓魔族进攻的心思。他也的确做到了,谢岚意拉着他收集百里牧遥罪证、与他在床榻上缠绵的那些时日,领兵的少虞被召回,数万魔兵不再行进。

    但这远远不够。

    他与姜梧最初商定的目的是带回谢岚意,不惜一切代价。

    为此身为太上长老的谢君慈赠了他一道无上剑意,这位谢岚意的生身母亲漠然至极,说什么“杀了她,也是可以的”。

    但他怎么可能伤害她,从六岁那年见到谢岚意起,他就知道,他要向她献上全部的忠诚——为了契约,也为了恩义。

    即便不为这些,他也不应该使用龌蹉的手段暗算她,就算死,她也该死于光明正大的决斗。

    那缕来自谢君慈的剑意如烫手的山芋,幸而在前往奇罗山前,他转赠给引路鬼,丢下了这个压在心头的包袱。

    与谢岚意一起回到沧澜仙宗的那天夜里,他跟随她闯入思过崖剑阵,姜梧的一缕神念看着他将小木偶放在她身边,同他说,“只要石心改动冰牢的法阵,阿意便永远都会被困在这里,仙门得已解决当下的心腹大患。”

    他想拢住她冰冷的手指,又生怕满身的血迹会脏了她,闻言只道:“所以我跟来了,师尊,不要让她恨上你,思过崖困不住她的,沧澜仙宗承受不起魔尊的怒火。”

    他不想看到同门相残的景象,如果连昔日的师门都这样算计她,她会伤心的。

    姜梧沉默许久,最后丢下一句“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除非你想在她身边呆一辈子”。

    他隐隐觉察魔祸的紧急,明白姜梧是在催促他赶紧对谢岚意下手,和谈不成,要么杀了她,要么困住她,魔族群龙无首,内部的动荡会让他们无暇操纵魔祸的起源,仙门从而倾巢而出,拔出祸根。

    他是仙门中距离谢岚意最近的人,除了最开始收缴了他的乾坤袋,她对他根本不设防,不知道是看不起他的修为,还是过于信赖他,她甚至没有封锁他的灵脉,与他昏天黑地地胡闹完,便往他怀里一钻沉沉睡去,他只需要抬起手就可以触摸她的要害。

    他始终没有动手,魔域没有传出噩耗,他却如炉鼎一般被她锁在身边,落在仙门眼中,无异于自甘下|贱。

    心尖一痛,喻星洲猛然推开窗,微风裹着温暖的日光拂进来,一扫屋中的寒凉,他双手撑在窗沿上,大口喘息。

    他想一辈子陪在谢岚意身边。

    他很肯定。

    但绝非是以炉鼎的身份,他说过的,他想与她比肩。

    回望这十三年来的种种,他实在是太被动了。

    被动地成为谢岚意的玩伴,被动地进入沧澜仙宗成为外门弟子,被动地与谢岚意渐行渐远,被动地得知她堕魔的讯息,被动地成为她的玩物,被动地受姜梧摆布……

    他做过唯一主动的一件事,便是自请去魔域见她。

    姜梧说得没错,他太过贪心,所以优柔寡断。

    他不如谢岚意果断,而如今局面,只有果断的人,才有赢面。

    青年抬起眼,眸中泛着微微的红,屋后花园绿菊正盛,风吹过檐下护花铃,声响轻柔婉转,这样好的景色啊……

    门外响起笃笃两声敲门声,喻星洲定了定心神,朝屋门走去。

    大抵是谢瓒,田垄上有话尚未说完,追到了这里……

    在看清门外人后,他愕然。

    少女只着单薄中衣赤足站着,似乎一路疾走,她胸膛轻微起伏,发丝凌乱,眼瞳还留存着刚醒的茫然,瞪着他时却满是控诉。

    “……岚意?”

    她身后跟来的丫鬟一手抱着外袍一手提着鞋袜,先是福身唤了声“喻公子”,而后便一股脑地把谢岚意的衣服往他手里塞。

    喻星洲:……?

    丫鬟抿着唇笑了笑,行过礼后麻利地沿着长廊走没影了。

    秋日冷,谢岚意重伤在身又险些走火入魔,他只能先侧身将她让进屋中。

    谢家男女大妨并不严格,几个孩子都是放在一处养的,尤其是谢岚意与喻星洲,在经历她半夜翻墙找他聊天不幸崴到脚后,管家连夜给他安排了间距离谢岚意近的院子。

    通行的长廊铺着木砖,每日都有仆人擦洗养护,她一路过来很是顺畅。

    站在喻星洲的屋里,谢岚意盯着门前的松鹤屏风有些呆怔。

    喻星洲蹲下身放好鞋子,略微一扶她的小腿,她便乖乖地抬起脚,任由他帮忙穿好鞋袜。

    他记得有一年谢岚意大病了一场,她身体素来很好,那一回吓得别院上下魂都没了,几日几夜陪着她熬,她才好些,粘他粘得要命,一眼不错地盯着,走开一会都要闹,最后他索性搬进她的院子,夜里歇在床下,她将脚伸出丫鬟们一层层裹好的被子踢他:“喻小六,我们偷偷出去玩吧!”

    他强忍着困意哄她,闹得没办法,摸黑给她穿鞋披衣,溜到小花园里放风。

    打那之后她便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常常啪一下把鞋子踢到他跟前,脚尖理直气壮地往前一点,扬起下巴:“帮我。”

    她喜欢看他低眉顺目地蹲下身子哄她,然后借机揉乱他的头发,揪他的脸,看他的眉眼浮现出无奈与忍让。

    习惯成自然,经年累月的相处让他们时隔多年默契不减。

    喻星洲眸光微动,将臂弯里的外袍仔细披在她身上,怕她冷,牵着她绕过屏风,从柜中取出一件她遗留在他这里的斗篷裹上。

    毛领簇拥着她的脸,乌沉沉眼睛没有焦点,圆睁着,更显出几分呆。

    系上系带,他问道:“怎么过来了?”

    她的眼瞳动了动,蝴蝶翅膀般的睫毛扑扇了一下,似乎在启动思绪。

    “你不在,我睡不着……”好半晌,谢岚意的脸上重新流露出凶狠的表情,气鼓鼓地瞪他,“为什么不陪着我,不知道我受伤了吗?”

    喻星洲默然,目光落在她腮边,很快便掩饰什么般移开视线。

    得不到回应,谢岚意踢他:“说话!”

    喉头一滚,喻星洲强按下眼底荒唐的情绪,叹气:“那是你的闺房,我不该在你熟睡后久留。”

    “借口!”谢岚意冷哼。

    什么姿势都用过了,还跟她谈清誉!是不是不在别院疯一场,他就可以掩耳盗铃地以为他们清清白白?

    想起沈青宴叮嘱他的第三条,走火入魔后最要紧的是定神沉眠,只有足够的休息才能养好神魂。

    喻星洲只好低眉哄她:“……那你重睡,我保证不离开。”

    还能重睡的?

    谢岚意的眉毛顿时扬了起来,赌气道:“睡不着!”

    “睡不着也要闭目养神。”

    人都跑来他这里了,马上送回去强制哄睡似乎不太合情,喻星洲迟疑片刻,从柜中抱出崭新的被褥铺在床上,然后回来牵她:“再过一个半时辰才传膳,你先睡一觉,回头才好喝药。”

    谢岚意不动,在他望过来时,扭头哼了一声:“才不要睡你的臭床,硬死了!”

    嗯对,谢岚意最最讨厌喻星洲的床,小时候睡过一次,第二日起来浑身酸痛,怎么躺都不对劲,听说最后几乎整个人趴到他身上才勉强安分下来。

    喻星洲无奈:“那我送你回去。”

    他知道她睡不惯硬床,被褥铺了五六层,软得与她屋里的无异,她却看也不看,摆明了是挑刺。

    但那又能如何,她是祖宗。

    谢岚意不说话,乌黑的眼珠子盯着他轱辘一转,唇瓣抿起一点狡黠的笑意:“喻星洲!我们去园子里玩吧,逛累了我就困了。”

    “你又想做什么?”

    谢岚意想了想,道:“你还记得那年春日我们扎的秋千吗?就在那株梨树下。”

    “……嗯。”

    “我想玩!”

    喻星洲叹出今日的不知道第几口气,提醒道:“你有伤。”

    “又死不了。”

    谢岚意铁了心要去,对喻星洲来说,不过离开别院三年而已,舅舅舅母会把他们的东西保管得很好,等她养好了伤再去看也不迟。但对她而言,那是前世今生整整尘封十三年的记忆。

    舅舅一家死在百里牧遥手中,别院也被那些道貌岸然的仙门弟子洗劫一空,她最温情的回忆,没了。

    她不会留在别院太久,可能明日,也可能今晚,她就必须要离开了。

    少虞和望舒兴许已经觉察她将计就计离开魔域,找到她不过是时间问题,再就是血魔……祂的力量太诡异可怖了,她必须趁祂尚且虚弱赶紧解决掉祂。

    别院不是炼剑的好地方,她必须返回魔域!

    前世已然连累舅舅舅母一次,这一回绝对不能、不能……

    且看且珍惜罢。

    秋日花园不若春时喧嚣,但得益于她小时候不喜冷清,指挥着管家种下诸多应时的花与树,果子累累缀在枝头,倒也热闹。

    看着梨树下的秋千,谢岚意站住脚,忽而转头,极认真地问身边人:“你会跟我回魔域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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