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

    膝盖触地的声音很轻微,在寂静的主殿中却如有万钧金戈落地,喻星洲怔愣,扶她的手悬在半空,垂落下去时,慢慢握紧成拳。

    谢岚意深吸口气,伏地叩首三次。

    入沧澜仙宗时,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姿势,她拜姜梧为师,自此世间多了许多真心爱护她的人。

    前世他们受她连累无一善终,百里牧遥为她罗织的罪名是假的,但若没有她,沧澜仙宗大抵会一直好好的。

    师门覆灭,何尝不是她的罪孽?

    这一世什么都来得及,来得及查真相,来得及杀百里牧遥,也来得及……与师门恩断义绝。

    往昔温情历历在目,眼前的景致逐渐被泪花模糊,谢岚意咬了咬牙,狠心道:“是我大逆不道,让掌门失望了,今夜之后,谢岚意不再是沧澜仙宗的弟子,请掌门将我除名。”

    她站起身,心头涌上无尽的空茫,仿似沉溺在无边的汪洋里,被浪头压着下坠,喘不上一口气。

    “日后再见便是敌人,人前人后,不必再维护我了。”

    这半年来姜梧为了护住她,不知在仙门大议上受了多少冷嘲热讽,换做茅承柏,怕是早就将她踹出师门了,脾气火爆如她非但忍了,还不许仙宗上下与她正面为敌。

    他们始终相信她有苦衷,但到底让他们失望了。

    走出主殿,夜风拂干眼角泪痕,她听见殿中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脚步微顿,强忍下回头的冲动,她扶着喻星洲仓皇离开。

    她的小院洁净如新,郁雾说这半年来,师弟师妹们会轮流去打扫,她今夜可以歇在那里。

    岔路口,往左是下山,往右是回住所,谢岚意停下脚步,看着路边亮着幽光的荧草发呆。

    喻星洲问道:“怎么了?”

    “你先回去吧,我想去思过崖看看。”

    他脱口而出:“我陪你。”

    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谢岚意嗤地笑了:“喻星洲,你打算继续监视我?”

    “用不着,我修为如今不过金丹,根本不是石心长老的对手,我逃不出沧澜仙宗,也杀不了人。”她将小木偶塞进他手里,“还你自由,别来烦我。”

    打从魔域认出他,谢岚意便猜测仙门是不是想使什么缓兵计美人计,塞个人在她身边什么的,她心情好时,无可无不可,就当养只小宠解解闷,左右老魔君留给她的左右护法也各怀鬼胎,多喻星洲一个不算多。

    但现在她一眼都不想见到乱七八糟的人,与师门相决绝后,她与他的青梅竹马情谊也算不得什么了,前两日还一副寻死觅活的坚贞模样,今夜她不想搭理他,他却非要粘着人。

    望舒说得对,贱骨头。

    谢岚意满腔恶意,抽了手就走,留下喻星洲站在原地。

    手里的小木偶很没有精气神,小手小脚耷拉着,眉眼也耷拉着,一副将哭不哭的模样,他试着勾唇微笑,小木偶的脸却更丧了,下巴几乎贴在胸前。

    喻星洲扶了扶它背上歪斜的桃木剑,揉着额角叹口气,抬脚远远跟着谢岚意。

    他才知道在她心里,他算是仙门派来监视她的卧底。

    仙门掌教确有此意,细究起来他动机不纯,并非一心求和,被她甩脸子一点都不冤。只是钝钝的涩意在心头漫开,浮于虚表的欢愉如破烂的窗纸,风一吹便哗啦啦飞得漫天都是,露出漆黑小屋中狰狞的真相。

    她不再陪他玩青梅竹马久别重逢然后强制爱的把戏了——在他坦然直视心底隐秘的奢望后。

    一切都将如他所愿地走上正轨,可万千头绪都仿佛堵在浸了水的棉花里,沉重且压抑。

    谢岚意徒步走向思过崖,她知道喻星洲在身后,山崖下的剑阵罡风凛冽,她只是微微顿足,便毫不犹豫投身其中。

    那个笨蛋大概不会跟上来了,金丹以下的修士进来只有一个死字,他再坚定无畏,也应当会惜命。

    熟练地穿过剑阵,她见到了石心长老,男人一袭黑袍,崖顶的风吹不到他身周,他冷漠地垂视她,一如对待每一个犯了错的弟子。

    这双石头所化的眼睛只在看向郁雾时才会流露出些许温情罢。

    谢岚意朝他微一颔首,踩住通往冰牢的阵眼。

    前世她被关押在这里,最后却在藏经阁前清醒过来,她起初以为是她自己杀出去的,但石心的修为深不可测,三百多年前,他还只是山巅的一块顽石,当时的掌门日日在他身侧练武悟道,他受了点化得以修炼为人。磐石不移,掌门令他看守思过崖,刀风剑雨三百年,他不曾徇私出错,就连太上长老亲临都得吃一番苦头,这个猜测俨然站不住脚。

    谢岚意仰面躺在冰床上,头顶星空璀璨,强压到金丹境的她比前世更加不济,少顷骨缝里便传出尖锐的疼,她合上眼,自虐般不肯挪动分毫。

    枕骨压在突起的冰柱上,疼痛让它久违地跃动起来,后脑勺传来剧痛,她呵笑,丢下身躯神游去了。

    再睁眼,天穹已泛起微微的白,她浑身麻木已觉察不出痛感,僵硬地坐起身,谢岚意摸着终于安分下来的枕骨,将灵府里的那泓灵蕴拎出来游走遍全身,直到暖意包裹。

    她一面束着散乱的长发一面下床,离去的动作带倒了冰床边小小的身影,发带的一端还衔在口中,握住发丝的手却已经离开,发带受不住力,长发尽数散开。

    小木偶保持跪坐的姿势倒在地上,一双木头眼睛无辜地眨呀眨,谢岚意俯身捡起它,随手整理它摔乱的小衣服。

    见她没有生气,它舒展开四肢,揉揉脸蛋笨拙地朝她扮鬼脸。

    木头脸蛋撕扯不开幅度,它的鬼脸不伦不类,只有两只眼睛嘀嘀咕咕地转动,鬼祟极了。

    谢岚意忍不住笑出声,揉揉它的脑袋,手指落在它颈侧,一顿,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洁白的道袍上有一个不起眼的血点,藏在繁复的腰带一侧。

    顾不上长发未束,谢岚意飞快地朝洞口奔去。

    崖边站着许多人,看守思过崖的石心,来接棠溪的郁雾,终于放出来的棠溪,以及,换了身衣裳的喻星洲。

    他们回头看她,她的视线落在喻星洲身上,曦光清透,为他的脸镀上一层发光的白边,叫她看不清他的面色,只恍惚以为是将要登临九天的仙君。

    哦,说人话就是他好像快死了。

    他竟真敢闯剑阵!

    不要命的笨蛋。

    谢岚意握紧小木偶,恼恨地瞪他,他却展颜朝她笑了笑。

    “谢师姐!”棠溪率先打破僵局,跳起来往她怀里扑,“我就知道谢师姐对我最好了,你瞧,你一来,我就可以从这个鬼地方出去了!”

    她亲昵地环住谢岚意的脖子,将脸贴在她凉滋滋的脸上,欢天喜地道:“你又不梳头,我帮你梳吧,你不在的这半年里,我学了好多新发髻呢,特别好看!”

    也不知道郁雾有没有将昨夜的事情告诉她,她还是像从前一样人来疯,谢岚意被她抱了个满怀,眉眼流露出暌违的无奈。

    郁雾将拳头放在唇边,重重地咳了一声。

    棠溪正撅着嘴想亲谢岚意,被这么一震慑,得寸进尺的动作顿时卡住,她偷眼去看面色不虞的郁雾,又看看谢岚意,做贼一般迅速在谢岚意脸上吧唧了一大口,而后立刻从她身上跳下去,佯做无事地背着手回到郁雾身边。

    郁雾一脸“我就恁爹的知道”的表情,一言难尽地看着得逞的小师妹,谢岚意习以为常,平静地擦了擦脸,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根新发带束发。

    “师尊让我们先行一步。”

    郁雾率先登上飞舟,棠溪朝谢岚意招招手,利落地跳上去,谢岚意盯了眼喻星洲,挤开他,喻星洲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飞舟启动后,尴尬的气氛几乎淹没所有人,但准确些来说,只有郁雾和喻星洲是坐立难安的。

    石心长老的石头脸几十年不变一次,谢岚意安然闭目养神,棠溪兴致勃勃地和倒飞的云霞玩,他们两人一个顾忌着姜梧的训诫,一个苦恼青梅莫名其妙又生气了,一路上竟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姜梧大抵很不愿意见谢岚意,一行人抵达剑冢前时,入口已开,残留的灵力碎片还没有散去,环顾四周却没有她的身影。

    往常弟子入剑冢寻剑,师尊多少要叮嘱两句,这一回她宁愿听棠溪哭嚎师尊偏心,也不愿露面。

    已经到这种境地了吗?

    郁雾心事重重。

    她已经拥有灵剑,去年带领过师弟进入剑冢,本不该来的,师尊逾矩让她前来,大抵想让石心看住谢岚意。

    说到底,师尊还是记挂谢师妹的,石心收拾烂摊子的能力乃仙宗一绝,无论她想在剑冢里做什么,都不至于反了天,惊动其他仙门对她围追截堵。

    除了棠溪与喻星洲,几人都对剑冢外围极为熟悉。

    只容一人同行的狭窄山道两侧插满各色灵剑,万千剑意笼在逼仄的空间里,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郁雾打开结界隔绝威压,蹙眉道:“我记得去年来时,外层的灵剑品阶不高,不至于对寻剑之人造成压力。”

    棠溪快言快语:“那就是剑变多了,变好了?”

    “才一年而已,应当不会这样明显的变化。”郁雾摇了摇头。

    每一把失去主人的剑都会回到剑冢,这半年多来虽然修仙界死了许多人,却不至于让剑冢剑满为患。

    谢岚意扶住山壁,回头向后看去。

    她身后只有石心一人,他随她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抬目看着居于高处的她,没说话。

    “我怎么觉得有人在窥视我们——石心,我境界不够,你有觉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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