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绝

    剑冢存在的时间比朝元剑宗开山立宗早上许多,具体是如何形成的,至今已不可考,起初修士们将它当做每年开一次的秘境,后来剑宗老祖在剑冢成道,剑冢自此便成了朝元剑宗的后山。

    天大的利益被圈成私人花园,各仙门岂能答应,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后,剑冢的“钥匙”归四大仙门的掌门持有,平日里由朝元剑宗的弟子看守,其他仙门若有需要,经由剑宗同意后方能开剑冢。

    茅承柏死了,谢岚意想进入剑冢一探究竟也只有叨扰姜梧这一条路了。

    郁雾咬住唇瓣,露出为难的神色:“阿意,剑冢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师尊她未必会帮你。”

    剑冢每年只对四大仙门开放一次,而且去过剑冢的人在四年内不能再踏入。

    虽然今年沧澜仙宗的剑冢行因为诸多变故而延后,但两年前谢岚意实打实进过剑冢。

    “规矩是死的,朝元剑宗气数将尽,剑冢已不是他们的囊中物了。”谢岚意懒懒道,“至于师尊那边,我自有说辞。”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来见我,直接去寻师尊便是了,我帮不了你什么的。”

    “师姐什么时候开始只讲利益,不讲情面了?”谢岚意朝她露出温软的笑,“我说过的呀,想师姐了。”

    十三年未见,前世仙宗覆灭时,她仓促逃命,根本来不及分辨藏经阁前垒成山的尸体都是谁与谁,只依稀瞥见师姐的断剑斜插在玉阶上,剑柄悬挂着的宫铃,还是小师妹拜入师门那一年带来的,她也有一个。

    她其实很害怕在沧澜仙宗见到熟悉的面孔,这会让她不自觉地回想定格在记忆深处的血色画面,试图将每一张脸对应上。所幸重生在息丰山前,她不必看。

    而今郁雾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这一世她绝不会让这张脸上的生机流逝。

    绝不会。

    指尖在桌沿一点,谢岚意收起眼底刹那的情绪涌动,却见郁雾红了眼眶,垂在身侧手有一瞬间微抬,又被强行按下去。

    她撇过脸,平复下心绪,低头轻叹了口气,坐在她身侧,慢慢地斟茶:“你不是真心想堕魔的,对吗?”

    谢岚意沉默一瞬:“哪有什么真心与假意,左右魔域之主是我,仙门修士也是我杀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

    隔着热茶蒸腾的雾气,喻星洲的目光落在谢岚意脸上。

    这似乎是每一个仙门弟子都想问她的一个问题。

    他问过,茅承柏与三长老也旁敲侧击地质过,但都没有得到答案,现今,轮到郁雾了。

    谢岚意会告诉她吗?

    连日相处,她说漏过嘴——为了复仇。

    只是,向谁复仇,复什么仇?

    喻星洲敛下眼眸,预感今夜不会听到合理的回答,果不其然,谢岚意支颐反问:“那我可不可以先问师姐一个问题?”

    “什么?”

    “诸位掌门是在什么契机下选择和谈?”

    郁雾愣住,目光不经意瞥向始终一言不发的喻星洲,立刻捧起茶杯轻抿一口,用来掩饰这片刻的破绽。

    以仙门的实力,纵使心不齐,也没道理不正面迎敌,和谈的消息传出后,无门无派的散修几乎笑掉大牙,仙宗的弟子夜猎回来无一不气成河豚——师姐,他们当众骂我们是怂包!

    诸位掌门深知利害,但还是做下了这样的决定。

    她并不清楚契机是什么,只知道那次大议,出现了一个本不应该出现的人。

    喻星洲。

    大议的内容与参会的修士名单都是保密的,她不能说。

    郁雾顺势刺探:“那……喻师弟与你谈得如何?”

    谢岚意便笑:“仙门不愿拿出诚意,不许魔族与修士同享修仙界,这怎么谈?”

    “魔族一定要离开息丰山吗?你不是不知道魔族的危害。”

    成群结队如鬣狗,手段狠厉不讲情面,繁衍比人快,天赋比人高,乌压压蝗虫一般,逮人便咬,让他们离开息丰山,下一步就是让出整个凡界!

    谢岚意在桌子底下踢了喻星洲一脚:“你说呢?”

    烫手的山芋丢给了架火的人,郁雾委实很想听一听这位颇受太上长老赏识的外门弟子对此有什么高见,但到底是利益与共的人,没道理看他被为难,兼之这话题若展开来争辩,天亮都未必能说个明白。

    她站起身:“罢了,多说无益,若真能争个对错,也不至于到如今这种境地。”

    魔军覆灭了不少小仙门,那段时日求救的飞鸾日夜不绝,师弟师妹多方奔走累得够呛,却无济于事,说不痛心是假的。

    郁雾的神色淡了下去:“这个时辰师尊也差不多结束入定了,我带你们去见她。”

    似乎被这副客随主便的架势刺激,谢岚意自嘲一笑:“劳烦。”

    *

    烛火长明,殿宇楼阁亮若白昼,偌大的主峰只有七人长住,郁雾的小院距离见客的主殿有些距离,一行人拾阶而上,谁都没有再说话。

    临出发前郁雾放飞传信纸鸢,姜梧来得很快,修士能使容颜长驻,她看起来也不过二三十的年纪,身上披着竹青色的鹤氅,发髻间只有一支玉簪子,眉目中正温和,仿似入世的观音。

    她是仙宗里性子最爽利的长辈,年轻时与谢君慈合不来,见面聊不上两句话便吵得天翻地覆,托她们的福,演武台一年修了无数次。

    后来一人成了太上长老,一人做了宗门掌教,谢君慈把孩子一生就丢到青州哥哥家,一句不见就是十六年不闻不问。

    接回谢岚意那日,所有人都以为谢君慈会亲自教导,不想她连面都不露,姜梧心一横,道:“我教就我教,别到时候教出个不得了的人物,她又巴巴儿来认!”

    她自来爱恨分明,如今看谢岚意怎么看怎么讨厌。

    她脸色很臭,谢岚意看着她,耳畔乍然响起一声嗡鸣,刺得她下意识捂耳朵。

    视线一瞬黑沉,只有一声尖利的呼喝环绕不去。

    “石心,带阿雾和岚意走,至于棠溪那个逆徒,你必须找到她,给我打断她的腿!”

    这是……

    手背覆上来一只温暖的手掌,眼前逐渐清明,对上喻星洲关切的目光,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姜梧皱起眉,见她缓过来才开口道:“听阿雾说你要进剑冢?”

    谢岚意抿了抿发白的嘴唇:“是。”

    “你已经是魔君了,你觉得我可能放你进去吗?”

    谢岚意没说话,黑沉的瞳孔无甚情绪地盯住她,像能吞噬一切的深渊。

    姜梧一顿。

    她可太熟悉这种神情了,死丫头和她娘一样,犯错还死倔的时候就爱这么看人,那高傲的头颅不肯低下半点。

    这哪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堕魔至今都没给她一个交代,简直操碎她这颗老母亲的心,今日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又同她倔,反了天了!

    倔着吧,她倒要看看能倔到几时。

    轻哼一声,姜梧索性转过脸,眼不见为净。

    谢岚意腮帮鼓了鼓,丢出一句话:“茅承柏已经死了,我杀的。你就算把整座沧澜仙宗搬进去,也不会有人过问的。”

    什么?!

    郁雾惊得差点跳起来。

    她求证似的看向喻星洲,得到一个缓慢而无奈的苦涩点头,手里的半盏香茶顿时倾洒了个干净。

    她小心翼翼地觑了眼面沉如水的姜梧,痛心疾首:“日前传来朝元剑宗遇害的消息,茅宋两家家主说宗门上下七百余人皆是你掳走的,你竟、竟杀了茅掌门?那其他弟子呢,可还安好?”

    “他忤逆我,所以我杀了他,这有什么奇怪的。”

    谢岚意将茅承柏的尸体丢出来,神情冰冷。

    “孽障!”姜梧瞧了眼茅承柏那惨不忍睹的尸身,气得直拍桌子,“我若不帮你,你今夜是不是就要欺师灭祖?”

    “不敢,我是真心请师尊帮我的。”

    “别,”姜梧嫌恶道,“我可当不起魔君的一声师尊,心狠手辣至此,仙宗三年算我白教养你一场。”

    这话很重,大有断绝师徒情分的苗头。要知道谢岚意堕魔,姜梧拼着被千夫所指也没有将她除名,沧澜仙宗的护山阵法至今还认她做仙宗弟子的。

    郁雾脸色愈发白,顾不得泼茶湿了裙边,忙不迭起身道:“师尊,师妹或许有苦衷……”

    “闭嘴,不许为她求情。”姜梧冷瞪了她一眼,“我可没教她杀人,杀的还是长辈,什么样的苦衷以致于杀人?”

    喻星洲道:“这世间恩怨总是说不清的,掌门师尊息怒,不如先听谢师姐如何说。”

    他宽袍大袖,恭敬行礼,姜梧的满腔怒火便骤然如被泼了盆冷水,沉默少顷,她长叹一声:“谢岚意,你到底想做什么?”

    “复仇,至于其他的,还请姜掌门不要多问。”谢岚意平静道,“朝元剑宗七百余众的确在我手中,姜掌门若觉得他们不该沦落至此,那便答应我的请求,进剑冢当日,我放人。”

    姜掌门。

    郁雾别过脸,阖目叹息,两行清泪无声滚落。

    终究走到了这一步,仙门注定不可能与魔君齐心,谢岚意的心态调整得这般快,姜梧才露出些不认她的姿态,她下一句不仅改了口,还能如此冷静谈利益交换。

    她是不是早就做好了与掌门师尊、与沧澜仙宗恩断义绝的准备?

    理智告诉郁雾在谢岚意选择归从魔域那日,她们之间便再无情分了,这半年来魔军的一次次屠杀,足够表明谢岚意的立场。

    但她还是会止不住想为谢岚意开脱——率领魔君攻占仙门的又不是师妹,她一定是被胁迫了。

    直至今时,妄念成空。

    长久的寂静后,殿中响起姜梧微微颤抖的嗓音:“好,但除此之外,你要带棠溪去,她还没有合适的剑,我会让阿雾和石心随行,还有星洲。另则你必须吞服压制修为的丹药。”

    放眼四海,也只有姜梧敢这般同谢岚意谈条件,换个人来磨叽这许多东西,谢岚意保管能让她知道酆都大门往捺边开。

    谢岚意毫不犹豫地将送到面前的丹药塞进嘴里,就着茶水吞下去,她的修为肉眼可见地往下降,满殿的灵压消散无踪,她站在阶下,仿佛一个最寻常的金丹期小修士。

    姜梧无力地扶住额,朝她摆了摆手:“明日一早就出发,回吧。”

    郁雾已哭成了泪人,闻言再也待不下去,捂着脸就往外走。

    喻星洲伸手去扶谢岚意,她顺势倚过去,丹药的后遗症很明显,她现在全身都发软。

    但走出两步,她停住脚,将手从喻星洲手中抽出去,回头急行两步回到大殿中央,她凝视垂首伤怀的姜梧许久,撩起衣摆屈膝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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