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

    引路鬼独居绝壁至上,索要的自然不是俗世里的真金白银,更不会是仙门中流通的灵石。

    “你想要什么?”谢岚意环臂问道。

    “一缕剑意,世间最强的剑意。”他有些生气,“你要知道,这枚扳指的主人是在同谁对抗,如果那个人知道是我给你指路,他会杀了我的,一定会!”

    “谁?”喻星洲俨然不清楚内情。

    谢岚意眯起眼睛,许久才嗤道:“既然知道是他,你就应该清楚我不会有那种东西。”

    “那就没得谈了。”引路鬼摇着头,“我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只有绝对强大的剑意,我才能活。”

    谢岚意微哂。

    除了朝元剑宗那几个不世出的老东西,在剑之一道上,百里牧遥已经是当世最强了。

    小老头可真敢要。

    “换一个条件。”

    引路鬼当即跳了起来,卷起羊皮地图往怀里藏,气急败坏地撵人:“走走走,赶紧走,什么都没有,还做什么生意,我把地图赔给你拉倒!”

    如此……

    谢岚意打了个响指,可怖的魔息自指尖流泻,她哼笑:“地图归我,这可是你说的。”

    引路鬼神色一凛,一面嘟嘟囔囔地咒骂着什么,一面把硕大的地图团成一团扛在肩上,扭着屁股就想遁地。

    他动作极快,平铺开来后占据了整间石室的地图几乎在眨眼间就被收拾得齐齐整整,看得谢岚意目瞪口呆。

    这堪称一绝的反应速度和逃命手段,他还怕什么百里牧遥!

    “前辈请留步。”喻星洲率先回过神来,急忙阻止。

    密林地势错综复杂,他这一跑,怕是难以寻觅踪迹了。

    喻星洲从袖中取出一卷卷轴:“虽不是上乘的剑招,但威势足够,还请前辈过目。”

    谢岚意扬起眉,按下满室乱窜的魔息。

    引路鬼小心地瞥了她一眼,背着地图吭哧吭哧地走过来,也不忙接卷轴,先是眯着眼睛凑近,嗅闻打量半晌,看看喻星洲,再看看卷轴,而后才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前辈?”喻星洲不解地唤他,却被一把夺过卷轴。

    羊皮地图再次铺展开,小老头一屁股坐在正中央,一手捧着卷轴,一手去掏谢瓒的玉扳指。

    谢岚意气笑了。

    这人逃命的时候都不忘把线索昧下,简直狡猾到家了。

    “是差了那么一点,”引路鬼含糊不清地咕哝,“但勉强用着吧,毕竟这么精纯的剑意不多见呐……找人、找……找到了,啧,这破地方。”

    玉扳指立在羊皮地图上,沿着某一条蜿蜒的路线滚到亮起来的标记处。

    “无罪之地。”谢岚意拧眉,无声地叹了口气。

    引路鬼发出古怪的笑声:“竟然是这个地方,祝你们好运。”

    他尖利的指甲捻着湛蓝纸页,飞快地折出两只惟妙惟肖的小兔子,用不知名的汁液点上眼睛,两只兔子便燃起苍白的火焰,迈开爪子窜到喻星洲两人肩头,乖巧地窝着。

    谢岚意侧眸看了一眼。

    引路鬼解释道:“路引,那地方难进,有了这家伙应该就不会有人盘查你们了,寻到地方它自己就会烧干净,不留下一点痕迹。”

    “你倒谨慎。”谢岚意指尖轻点兔子脑袋,同喻星洲道,“走吧。”

    此去奇罗山不远,她没有使用传送法阵,风从两人的耳际拂过,脚下密林的蓊郁葱绿渐渐被岩黄取代。

    奇罗山是真正的不毛之地,正时秋老虎杀了个回马枪的时节,没有半点绿荫的山体翻腾着热浪,仿佛旱魃临世,连远处的尘沙都奇异地扭曲起来。

    收起飞行法器,谢岚意捧着兔子朝它指正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偶遇了不少面色不善的邪修,他们在巨大的岩石下躲避毒辣的日头,打量过路人的目光放肆又贪婪。

    “别搭理他们。”谢岚意目不斜视地拉走喻星洲。

    她健步如飞,他被她扯得几乎踉跄,勉强跟上后,好奇问道:“这就是无罪之地么?”

    “不是。”谢岚意道,“奇罗山是颠倒的山,山巅即深渊,那里才是无罪之地。”

    “无罪?”

    她笑起来,放慢了脚步,“别多想,不是没有罪恶的意思。”

    恰恰相反,无罪之地无时无刻不在上演恶行,十六州和仙门会把大奸大恶之人流放到此地,也有不少刀口舔血的凶徒来这里躲避仇家,它名无罪,仅仅是因为不存在任何法度——没有界定罪恶的标准,自然做什么都不算错。

    喻星洲怔然。

    “你很了解这里?”

    谢岚意含糊应道:“算是吧。”

    兔子苍冷的火焰愈发艳丽,他们终于站在深渊的边缘。

    不可直视的幽蓝与雾气缠绕,扑面的风带来湿冷的水汽,只一眼,喻星洲便生出要被它吞噬的错觉。

    他指尖轻微地战栗起来,谢岚意握住他的手腕,凑到他耳边:“你有做过坏事吗?”

    风声很大,但因为她凑得太近,声音并没有被吹散。

    他迟疑了一下,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

    谢岚意退回原地,唇角弯起:“谅你也没有,可是喻星洲,我、不、信。”

    最后那三个字有种奇妙的狡黠,仿佛窥视人心的妖女,在猎物分神的刹那,探出白皙细腻的手指。

    无可否认,他似乎真的被她触摸到最无防备的软肉。

    狼狈地别过脸,喻星洲抿了抿唇。

    “都说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谢岚意歪着头看他,“你也如此么?”

    “……是。”他道。

    即便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他也深感罪恶。也许世俗将那一闪而过的绮念视为常态,但不该有就是不该有。

    耳尖弥漫红霞,斜刺里伸出一双冰冷的手,谢岚意捂住他的耳朵,令他看向深渊,低语道:“那就好好想着你的恶念吧,小心些,要被无罪之地承认,也不要被它摒弃。”

    “什么……”没来得及问清楚,肩上就传来巨大的推力,他被失重感裹挟,下意识闭上眼睛。

    谢岚意拍了拍手,忍不住轻啧了一声。

    倒也不必如此克制,还以为能瞧见他吓破胆的样子呢。

    小时候就如此,春暖后田间常无毒的蛇出没,她胆子大,看见一条逮一条,抓着七寸就往喻星洲怀里塞,他明明怕得要命,还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嘴硬,要她将无辜的生灵放归山野。

    也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谢岚意后知后觉,蹙眉嘀咕了一句,掠身而下,很快便追上喻星洲,果不其然,连背心都渗出血了。

    她双手环抱住他的腰身,替他卸去呼啸而来的风力。

    幸而无罪之地地势奇怪,坠落时会无形的符文托承,人落在渊里,要经历一场漫长的拷问。

    目之所及,鬼影叠着鬼影,每一只都捧着长长的卷轴,一端在手中,另一端在风里。它们神情肃穆,查探着来客的罪行与恶念。

    它们拒绝良善得近乎纯白的人,这种人无法在无罪之地生存,也会对无罪之地带来未知的隐患。

    谢岚意并不畏惧它们的审视,前世今生,她作的恶足够多,它们会喜欢她来自魂魄深处的仇恨。

    至于喻星洲……

    如果只是过家家一样的恶念,可远远不够。

    她轻叹了口气,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掌心染上他温热的血,谢岚意凝起魔息,尖锐的乌光照亮渊底,她的修为登峰造极,没有实质的鬼影竟在刹那七窍流血,呜咽着扭曲起来。

    山岚的热浪倒灌渊底,为喻星洲争得半分清明。

    双脚踏在实地上时,肩头的兔子正燃得绚烂。

    谢岚意伸手在喻星洲眼前一晃,见他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睛,微松口气:“回神了。”

    “……嗯。”喻星洲有些迟钝。

    坠落时掠过的念头一霎万千,纷纷扰扰最后竟定格在年少时那个迷茫惶恐的晨间。若说他起过最贪婪的歹念,那应该只有这一个,梦中不觉,将最亲密的人视作初开的情窦,但清醒后便不该怅惘为何只是一个梦。

    他从来都知道与她有着云泥之别。

    她被谢家娇宠着长大时,他要肩负一贫如洗的家;她被仙门盛誉为天才时,他在苦恼为什么灵气入体会在经脉中劈叉。

    于是那些懵懂未明的情愫,尽数夭折在天堑中。

    他想,她之于他,是谢家小姐,也是谢师姐,再不会有其他。

    不该记起那些罪恶的杂念的。

    喻星洲慢慢停住脚步。

    “怎么了?”谢岚意回头。

    迟疑片刻,他摸了摸衣袖,愕然抬头:“我的玉佩。”

    谢岚意一顿,噗嗤笑出声:“别走神啊,这里小贼特别多,算你倒霉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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