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生事端

    何氏瞧了眼吴姨母。今日她梳着高髻,头戴一对缠枝牡丹纹金头钗,旁还插着两只缠枝牡丹纹金梳,身穿黄粉罗衫配珊瑚珍珠耳坠,端的是高门贵妇人的装扮,坐在正经侯夫人吴氏身旁,倒是比吴氏看着还像侯夫人。

    季府不办歌舞和季老太夫人早年治家有些关系,再加上侯爷季阔海本人只守着大娘子一人,季江湖也只娶妻何氏没有纳妾,两人对通房没太大兴趣,就算办外宴请歌舞来家中,也多是戏曲一类。唯有季山泽那头女眷较多还有些家妓,但毕竟隔了府。

    这话一出,季太夫人喝酒的手一顿。

    就连吴氏也皱着眉看向吴姨母。

    “不如让娴娘弹两曲,也给大家助助兴。”不等何氏发作,吴姨母突然对梅月娴招了招手。

    很快便有丫头抱着琵琶上来。

    何氏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暗中腹诽,道具都准备好了,哪里是提议,怕是故意想在今日出风头。

    这个吴姨母,她颇觉得有些头疼。

    不用想都知道是弹给谁看的。

    梅月娴今日穿了一身橙黄的长裙,额上贴了同色花钿,金色的步摇坠在发髻上,端的是艳压群芳。可她今日这般打扮,可不是为了来此弹琴的。

    梅月娴面色可以说得上是惨白。

    季莹坐在位置上嘁了一声,看了梅月娴一眼,翻了个白眼道:“你不想上去弹,就拒绝啊。”

    梅月娴看向吴姨母,吴姨母只对她使了个脸色,示意她快些。

    宴上众人神态各异。

    原本何氏可以阻止,可这几日吴姨母的做派实在让她不喜,便没有立刻出声。再说,人家正经的亲姐姐都不急,她这个外人若是出声阻止,怕是反倒糟了那人的恨。

    裴知蓝扫过抱琵琶的丫头面容,神色微变。

    “哐当——”

    “你个死丫头,怎么连琵琶都抱不稳——”

    谁都没想到那抱琵琶的小丫头会摔在宴上,抱着的琵琶滚落下来,磕坏了弦。

    梅月娴偷偷松了口气。

    裴知蓝默默伸回脚,若无其事的喝了一口流香饮。

    季莹哼了一声:“摔了也好,娴表姐弹的琵琶甜腻腻的,肉麻死了,谁要听啊。”

    梅月娴闻言,刚回温的面色又涨得通红,两人桌案设在一处,端的是相看两生厌。

    琵琶摔了,场上唯一不开心的就是吴姨母,她原本还想发作,被姐姐吴氏看了一眼,倒是不敢再说话了。

    何氏啧啧一声,派人将那小丫头带了下去。

    裴知蓝坐在案边,神色在小丫头身上多留意了几次。

    另有一道眼神在裴知蓝身上停留一瞬,稍纵即逝。

    因这么一闹,季太夫人也有些乏了,将手上的一串红玛瑙珠串给了梅月娴当做安慰。

    吴姨母见那血红硕大的玛瑙颗粒,脸上这才带出笑意。

    何氏撇了撇嘴,心想,让她爽到了。不过她也知道,这是顾忌娴娘的面子呢。

    哪知吴姨母这边才算结束,那边又起了话头:“对了,听闻云州女娘多才,裴娘是地道的云州人,不如今日趁着家宴也为众人展演一番。让大家看看云州的风土民情。”

    这话出来,便是那头不愿掺和到女眷话语里的季阔海都面色一变,当即开口,“裴娘是正经三品转运使家的小娘子,无需学这些来取悦人。”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

    何氏都被吴姨母这一出弄懵了,她自己要让女儿表演就表演吧,作甚把她家小娘子拉出来表演,她以为这里是勾栏瓦肆吗。

    侯爷平日里不爱管女眷的事,这还是头一次如此不给作为客人的吴姨母面子。

    何氏在下头暗暗叫好,憋了许久的恶气终于靠着这个当口出了,这话若是她来说,那吴姨母怕是还会反驳。

    但是季阔海说的,吴姨母对这个姐夫自来怕的不行,脸上青一片白一片的,最终也只得灰了脸坐回案桌,那头吴氏咳嗽起来,她跟着丫头送吴氏回院子。

    梅月娴自觉丢人,更是不敢看众人神色。

    裴知蓝坐在案上若有所思,她就是再迟钝也看出这吴姨母是在针对她了。

    可她与这吴姨母无冤无仇的......

    案桌边季阡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是冰冷沉默的,只在一个瞬间挑动了下眉梢。

    夜深,圆月高挂,家宴一开始就摆在外头,府内的唯一的高楼摘星楼旁,酒足饭饱,正好登楼观月,几个舅父到一处高谈阔论去了,季太夫人喝了一盅酒不胜酒力提前退席,何氏忙着照看。大舅母吴氏身体不适先回了房,吴姨母这次闹了个没脸,带着不情愿的梅娴月也回了,沈氏则带着几个庶女不敢走,坐在一边吃果子赏月。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宴上人已走的差不多,裴知蓝也跟着起身,她还记得那小丫头是被何氏身边的人带走的。

    谁想迎面过来一人。

    “表妹。”

    裴知蓝抬头,是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季峰,季山泽庶子,算是裴知蓝的二表兄。

    裴知蓝往后退了一步见礼,对于二房,她并未有意亲近。

    季峰体态风流,眉间桃花眼微挑,却是往前一步,俯身想要靠近裴知蓝。

    就在裴知蓝皱眉的瞬间,一道声音拉住了想继续靠近的季峰。

    那声音冷冽低沉,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味,只说了两个字:“季峰。”

    那本吊儿郎当的季峰立刻颤了颤身子,“大哥.......”

    “像什么样子。”季阡开口便不太客气,然而季峰被如此训斥也不敢反驳,如同幼鼠见了狸猫,立马规矩了起来。

    季阡未有任何表示,季峰已然朝着裴知蓝道歉:“表妹,是我唐突了。”说完匆匆离开。

    季峰边走边想着那个眼神,太吓人了!苍天可鉴,他就是看表妹一直盯着他桌上的酒想逗逗她罢了。

    碍事的人走了,季阡这才转过身看裴知蓝。

    带着凉意的眼神,微微柔软起来。

    裴知蓝在看到季阡的时候却是想了起来,那丫头面熟的很,可不就是那次别院后就消失了的小丫头吗!

    难道上一次家宴的事情是吴姨母做的。

    可她一个寄居侯府的人,有这个能力神不知鬼不觉处理掉一个小丫头吗......

    身前的女娘安安静静的,看起来像是吓到了。

    想到此,季阡面色陡然冷硬起来。

    裴知蓝只是想了一会儿便回过神来,大表兄还在这里,不由眨了眨眼。月光下,这位大表兄难得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依旧束着马尾,身上带着淡淡的酒香和桂花香,在浅浅月色中倒是颇有股桂花载酒的少年意气。只是他两手背在身后,又板着一张冷脸,瞧着好生严肃,对光一看,怎么脸色比刚才还要不好。

    不过也是了,这大表兄就没给过她好脸色。

    看来今日这丫头的事暂时不能对他说了。也不知他那边查的如何......

    这般想着,裴知蓝又往后退了一步,然而刚才她为了避让季峰已经退过,这次再退,小腿竟是撞在了案桌边缘,身体重心跟着偏移,眼看着便要摔下去。

    裴知蓝以为自己会摔在案桌上,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圈在了怀里。

    隔着单薄秋衣的触感倏而即逝。

    裴知蓝却是有一瞬的晕眩感,这身体,才饮了一杯酒就不行了。

    抬头去看,季阡仍一脸淡漠的样子,只是一双手放开她后从之前俱背在身后变为一前一后握拳在腹上。

    “多谢表兄。”

    有风吹来,后头的素锦忙带着披风上来给裴知蓝披上。

    裴知蓝和季阡呆的时间有些久了,虽说不是私下里的,但这位大表兄向来是人群中的中心,一举一动都被人观摩着,想来刚才那一幕也被不少人看见了,裴知蓝脸色微变,屈膝给季阡福了个身告辞。

    -

    夜深人静,松风被自家郎君赶了出去。

    自大郎君回了府都不让他守夜了。

    季阡坐在桌边处理这几日堆积的信件,手头已经拆了几封,看着看着,他思绪翻飞,拇指捻动,指尖仿佛还有几个时辰前碰到的那一触温热。

    季阡鬼使神差的将手指抬起,上头似乎有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

    “表兄。”一声娇唤。

    季阡抬眼。

    香气的主人,又一次出现。

    然而这一次,季阡将手指放下,在桌案上叩了叩,神色已恢复了清冷理智。

    再抬头,眼前哪还有人影,不过南柯一梦。

    “松风,你就通融一下吧,今日大郎君喝了酒,我们娘子只是给大郎君送个醒酒汤,不会多留。”

    松风看着面前的主仆两,有些头疼。

    表小姐又来了!上次来说要送药,碰到大郎君出去,他就直接打发了,这次大郎君刚好在里头,又说要送什么醒酒汤的。

    这不合礼啊。

    但是人家怎么说也是客人,都知道郎君在里头了,也不能随意打发了。

    书房门在此刻打开,季阡换了一身藏蓝色的长衫,看到门口的人,神色冷了冷。

    “表哥!”

    梅月娴看到季阡,本就哭红的眼这会儿更想落泪了,她不想来的,但是母亲在院里寻死觅活的非要她来。

    她身边的梅香极有眼色,冲上来挡在松风前头,又是一把拉着梅月娴往季阡面前送。

    “大郎君,娘子给你带了醒酒汤。”

    说完,又扯了扯梅月娴的衣服,可这会儿梅月娴哪里顾得上她,只觉得一道冰冷的眼神从身上划过,整个人都不免摇摇欲坠起来。

    带过兵的人,身体曲线格外优越,若是别的,梅月娴或许还多看几眼。

    可偏偏是这个煞神。

    她还记得那年刚到季府,头一回见这位表哥的时候,她曾春心芳动,然而送了一回点心后,她恨不得再碰不见这位表哥。

    主仆拉扯的功夫,这头送汤水的主人翁已往后退了一步,咣当一声,书房大门擦着梅月娴的面门关上。

    里头一道冷硬声线,“松风,送客。”

    吃了个闭门羹,梅月娴心中暗喜,还好还好,这次还算留了情面。

    那新来的小丫头却是当场愣住。

    松风好不容易从愣了神的小丫头手下挣脱,娇滴滴的女娘最烦了,打又打不得,吵也吵不过,有了郎君当恶人发话,他总算挺起了腰板,“娘子,请吧。”

    松风送走人,回到书房,便听到上位的人闭眼侧头,坐在椅子上小憩,本以为郎君已经睡着了,谁知他一进门,郎君就开口道:“去查查,最近府上是否有人买过香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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