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1

    十二月夜澜,星空宛如厚密的绒毯,散落的雪花是这毯上无关痛痒的缀挽。

    苏问雪看厌了,用力拨响吉他。树桠灰雀三五惊逃,垂眸少年站着没动。

    “你还恨我。”她问他,像陈述事实。

    少年仍不出声,冰雕般的肌理表层漫着白气,像稀薄的糖霜。

    “那时我给了你三天,”不可能开口的他,五年来第一次开了口。

    苏问雪许久才眨眼,睫上雪瓣跌落,朝他走近,捧起他的脸,“别恨我,秦淮?”

    轰——

    名字出口刹那,梦惊醒。

    机舱顶映下白光,苏问雪盯着手心,那里残存属于他的寒,倏地,手心贴近咽喉,她闭眸贪恋般摩挲。

    “Surprise!”一只手落在肩上。

    来的是新经纪人斐斐,镜片后是一副职业笑脸。

    “……”

    苏问雪张嘴,要问她怎会来,却忆起已失声整整十天了,说话这件日常小事对她而言,已遥不可及。

    她从牛仔裤兜拿出手机,麻木地敲打屏幕,然后举高给斐斐看。

    “老天,”斐斐猛地捂紧嘴,胳膊绕开手机,圈住苏问雪的肩膀,“之前不信林总的担心,现在我亲眼见了也好心疼你。怎么病这么重,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苏问雪丧失了语言能力,仍处于无法适应的尴尬阶段,正准备拍拍斐斐的背,却听到了后半句令她不安的提醒:“那一个月后的世界巡回演唱会,该怎么办?”

    手僵在半空,蜷缩,慢慢回到膝盖。

    苏问雪怎能忘了。

    眼前的斐斐是公司优秀的经纪人,之前负责的是公司第一难搞的希玛——某大股东的女儿。丰富的阅历让斐斐练就出一套绵里藏针、利字当头的处事原则。

    苏问雪不喜欢这一套,但最近她的经纪人因结婚离职,老板林暄照顾她才调斐斐接管业务。反正是过渡期,她不想与斐斐闹僵,还是以和为贵吧。

    【这次的康复院水准很高,上回希玛摔伤腿,就在那养好的。一个月,足够我恢复。】苏问雪敲字回答,动作沉静。

    斐斐接过手机,蹙眉,目光滑过屏幕,落在苏问雪脸上。

    苏问雪的祖父是德国人,她五官深邃,眼瞳偏蓝,给人的第一印象,通常是富有攻击性。

    听闻,她当年被老板的儿子林公子领进公司,立刻有其他歌手编排她,说她空有美貌,妖媚胜狐。一切流言,止于她在录音棚完成第一首吉他弹唱的那天。此后,她的美貌变成最无用的标签,排在“才华横溢”、“天使之音”、“性情洒脱”等等之末。

    恃才傲物的苏问雪,一定对自己的人生有百分百的掌控。

    现在,她却陷入一场风雪摇曳的疾病,成了一个连话都说不成的人。她都不能再被称为歌手,但骨子里措辞间,依旧傲慢不减。

    斐斐在心里啧了声,把手机还给苏问雪。但她仿佛受了苏问雪的蛊惑,居然也真心实意地鼓励说,“我们雪雪要加油。”

    头等舱响起广播,提示飞机已抵达西坡国际机场,室外温度零下五度。

    旅客们似乎都打了个冷战,斐斐赶回经济舱取行李,约在11号出站口见面,叮嘱苏问雪穿厚点。

    真的好冷。

    苏问雪等托运的吉他包时,冻得浑身哆嗦。

    她来过西坡,五年前,在这里遇见那个少年。那时,他在村口岔路搬石料,身上棉袄补丁叠补丁,御寒力却强,使得他背影落拓,笔直。时隔多年,这一幕在记忆浮现,苏问雪弯唇。不知他去国外近况如何,但以他的能力和家世,肯定早有了想要的一切,也早不把当年的事当真了。

    旁边经过两个活泼少女,议论最近热门的新歌,步履带风。

    苏问雪的围巾被蹭掉,经不住突袭的冷打起喷嚏,少女们便回头看她,一时呆住。

    “我走了什么好运,能在西坡偶遇雪雪姐姐!”少女猛烈拍打同伴的胳膊,两人一起往苏问雪面前凑。

    苏问雪重新搭好围巾,露出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慌。为什么在这里也能被人认出来?她边想,边假装咳嗽,后退一步,微微躬身以示歉意。

    “粉丝群说姐姐生病,原来真病了?”

    少女体谅苏问雪的回避,松开抓她的手。

    同伴还在打量她,与少女窃窃私语,“喂,你偶像这样看起来不太礼貌吧。”

    “少瞎说!”少女瞪一眼同伴,替苏问雪解释,“姐姐感冒嗓子哑了,怕传染而已。还嫌我偶像不礼貌?你家希大小姐呢?上次你找她签名合照,不是被她推倒了?”

    同伴听了扁扁嘴,笑着掐少女的脸,化解了争执。

    【需要签名合照吗?】

    苏问雪递上手机屏幕询问。

    少女和同伴微怔,对视一眼,翻找出本子和笔,又打开手机相机。画面定格,三人开心比耶。

    “雪雪姐姐,下月11号演唱会见啦!拜拜——”

    苏问雪热情挥手,目送少女们走远,突然想起什么,拉高围巾,往周围观察一圈。

    幸好,在这偏僻小县城,不可能有太多人认出她。

    认出也不敢相信。毕竟在大众眼里,她应该活跃在一线城市,是满世界跑通告的顶流歌手,怎会出现在这小县城。

    11号出站口。

    斐斐向苏问雪招手,两人走出玻璃门,完全置身于零下的酷寒中。苏问雪忍不住又打个大喷嚏,她低头擦拭鼻涕时,听到斐斐抱怨:“不是说雪停了?怎么又开始没完没了?”

    苏问雪扔掉纸巾,抬头望雪幕,果然三米之外看不清人影。

    天色微亮,快日出了,得抓紧联系上康复院的人。她拢了下围巾,从随身包找出名片,让斐斐来打这通电话。

    因为雨雪天气,今晚的航班延迟了五个小时,她原定在十一点抵达,现在已是后半夜凌晨四点,不知对方是否还在等待。

    如果对方已走,她和斐斐只能另外找司机送过去,这无疑会更麻烦更不安全。

    “没接通……”

    斐斐眉头皱紧,“我再试一试?等着。”

    苏问雪无法帮忙,为了避风,她躲进半米宽的11号出站石牌后。

    一团车灯映过来,昏黄含糊,根本无法穿破雪幕。苏问雪探头出去,什么都没看清。

    砰——

    似乎有人下车,甩上了车门。

    人影隐约可辨,是个高个子的男人,黑色长外套里面套着浅色帽衫,他双手自然垂落,迈着长腿,踏雪而来。

    苏问雪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很熟悉。她揉了揉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还没抬头,一道灰影笼罩下来,那人已经到了她跟前。他呼吸稍喘,身上的气息比雪还要寒两分。

    是他。

    苏问雪预感不妙,下意识后退,背上的吉他包在坚硬的石牌上挤压,几声尖响过后,“嘣”地一声,惊得苏问雪抬手捂耳朵。

    弦断了?她慌乱地想。

    说不好为了避人,还是真担心吉他,下一瞬,苏问雪摘下包带,转身蹲到地上,天太冷手太抖,她实在捏不住拉链的金属头。

    试了几次不成,她干脆停了手,只安静蹲着。身后没有记忆中的嗓音传来,他或许没认出她,那他就该走开了。

    一秒,两秒……他还没走。

    苏问雪度秒如年。

    洁白的雪片歇在深色吉他包上,她察觉到自己视线模糊。

    不该这样重逢。

    出道做歌手这几年,她风光时刻无数,也设想过在任何地方偶遇秦淮,偏偏老天爷安排此刻此地。她一身风雪,变成失声哑巴,要被他撞个正着?

    不能容忍这事发生,否则,以她当年的行为,即便包容如秦淮也不会放过今天奚落她的机会。别人奚落她,她不在乎,但秦淮不行。

    呼呼风雪声掩盖不了苏问雪的小心翼翼。

    她没听见他自己走开,也不可能一直蹲在地上。她看向不远处的玻璃门,经纪人斐斐正挂了电话过来。她起身迎上去,努力忘记身后的男人,急促脚步近乎成小跑。

    “雪雪,吉他包怎么抱在怀里?带子断了?”

    斐斐关切地问,见苏问雪摇头,才扬了扬手机,“已经联系上康复院的人,说今晚来接咱们的是院长。唉,让老人家陪着熬夜,心里好抱歉。”

    苏问雪听懂了,负责接机的是年长者,不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就最好。

    如此想着,她回头看了眼刚才的石牌,见他还站在那边。她捏紧包带,收回目光,像个躲避长辈的孩子,往斐斐身后挪。

    “很冷吧。”

    斐斐摘下手套,搓搓苏问雪白里透粉的脸,转头向路面找人,“说就等在11号口,穿黑色长羽绒服,怎么我没看见老人家呢!”

    顷刻,苏问雪的手捏得更紧,难道院长年纪不老,就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她不信世上有如此糟糕的巧合,不会的,但眼睛还是偷偷飘向石牌。

    他走过来了。

    苏问雪顿时扭回头,假装亲昵地靠在斐斐肩上,借由取暖,回避他的目光。

    真希望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别再靠近,别!

    “打扰,请问二位从深城来吗?”字字清越,如同压弯枝头的雪,看似轻飘又容不得忽视。

    苏问雪愣神,一时忘了其他,竟在心里暗自比较着,只觉他如今真实的嗓音比她梦里想象出来的更沉冷两分,也更勾她怀念。

    “对。您……是‘六边形’康复院的院长?!抱歉,我以为您年纪……”斐斐的笑夹杂在风雪里,变了调,显得有些滑稽。

    “没事,这位是苏小姐吧?”秦淮在明知故问。

    被点名的苏问雪做不到他的坦然,把脑袋倚在斐斐肩窝,瓮声瓮气“咳”了声。

    斐斐只好拍拍她的背,解释说她平日性子听活跃的,一定是今天穿太少太冷,“上车就好了,您的车在那儿?”

    “是。”单音节,也同样有力。

    “那咱们车上聊。哎呀,看今儿这事闹的,秦院长真是年轻有为!”斐斐推着两人份的行李,用力挺胸提醒苏问雪该走了。但这两个女人刚开始合作,毫无默契可言。

    咚。

    苏问雪肩膀被撞,心神恍惚地往后倒。

    “小心!”斐斐的呼喊慢了半拍。

    苏问雪的回神也慢了半拍。她身体腾空,心跳剧烈,本能地向周围攀抓,直到视野里飞入一道灰影。

    他的面容不锐利,却如刀刃般劈开阻隔彼此的雪幕,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当他的手臂碰触她的侧腰,他加重的呼吸也充斥着耳道,她浑身起了激灵,好似回到梦里的十二月星夜,但他没像梦里那般对她口口讨伐。

    “吓着了?”他的话挤压进来,在她眼眶里滴了一滴柠檬汁。

    “……”苏问雪张嘴是徒劳,终究讲不出半个音。

    她眼前的雾气摇摇欲坠,推开秦淮,和自己较劲,轻快地回斐斐身后站定。

    不收腰款新中式大衣,藏不住她起伏的胸口。她望向另一边,试图把夺眶的湿意憋回去。

    “苏小姐,我帮您把吉他放到车上。”

    秦淮朝她伸手,仿佛察觉她对他的抗拒,这一次没触碰她,手指悬停着,在耐心地等。

    空气安静到快窒息,还是斐斐出面替苏问雪解下包带,朝秦淮递去,“有劳院长。”

    “客气。”秦淮说,随即转了身。

    他的鞋子踩轧雪地,嘎吱嘎吱地响。

    苏问雪转头看,只余下一抹挺拔的灰影。他为什么回西坡了?林暄知道他是康复院长吗?

    车上开暖风,热气仿佛能融解彼此的距离。

    苏问雪选择坐后排,斐斐只好坐去前排副驾,负责与热心的秦院长搭话。她感谢秦院长熬夜等待,以及刚才救了苏问雪。

    “谁碰上都会帮,”秦淮拨开了雨刮器。

    哗,哗,哗几下,车前挡玻璃立刻清明一片。

    他说得滴水不漏,成功让斐斐的微笑僵在脸上。

    斐斐忍了一秒,瞄向后排一声不吭的公司第一歌姬苏问雪,又问了秦淮什么,苏问雪没注意听。

    “抱歉,没有。”秦淮在察看手机消息,屏幕敲击出节律。

    斐斐把眼镜往上推,不敢置信,“我家雪雪最火的出道曲《喜雪》,您也没听过?”

    “没有。”

    秦淮还是低着头,这时凑近手机,语音回复,【小玲,今天就要买口琴?】

    那头小玲也发语音,【我等着用,今天必须给我弄一把新的!】

    对方是个女人,话里带了一股子被骄纵的蛮横。

    斐斐不由地挑眉,见秦淮毫无怨言收起手机,笑着打探一句,“您太太啊?”

    回应斐斐的是开门关门声。

    车厢灌进了风雪,冻得斐斐缩回椅背。

    她的视线追上前行的男人,喃喃自语,“不是我说,男人的脾气真不能太好……被老婆呼来喝去,还行不行?”

    听起来,在替秦淮委屈。

    苏问雪也在看车外。

    漫天昏白里,秦淮沿街走,而后,推开路边的连锁乐器行。他与店员边说边比划,腕骨抵在唇边,鼓起腮帮子。

    这是吹口琴的动作。

    “你会口琴?什么时候学的?”

    “某一天。”

    “不说就拉倒,我没兴趣打听。”

    ……

    “挑一个图案。”

    “只能挑一个?你就不能也送我一个?对了,最近我爸妈吵得凶,要送就让爷爷快些做。”

    “三天。到时你来大礼堂,要的东西都有。先说好,我过时不候。”

    曾经的片段回闪,湿意再次上涌。

    苏问雪想把眼前的画面和脑海中的重叠,却发现怎样都合不起来。

    罢了。

    手滑进大衣口袋,她轻轻磨一枚红宝石拼接的雪花。它的六瓣边角刺锐真实,已是五年前的旧物。

    从前待她温声细语的他,如今是她必须依赖的康复院长。他不仅称呼她“苏小姐”,还丢下她这个VIP贵宾,给太太“小玲”买口琴去了。

    他结婚了,太太是尤玲玲。

    念头一旦冒出来,苏问雪哑笑,她想,如果以后还能梦见秦淮,该变冰雕装哑巴的,不是秦淮,是她。

    “苏小姐?”

    不知过多久,车门外传来秦淮的喊声。

    苏问雪回眸,见去而复返的他肩上落雪,单手撑抵车门。

    他就站在那儿,弯腰递一只纸袋给她,“刚才无意弄坏您的吉他,对不起。”

    “秦院长好细心,特意帮雪雪买吉他弦?您太太要的口琴,也买了?”

    前排飘来斐斐的好奇,她趴在椅背,来回打量车内车外对望的男女。

    “买了。”

    秦淮答道,他没挪开的目光,掠过苏问雪憋红的鼻尖和眼尾,一寸,一顿。

    再开口时他态度更客气,“袋子里有感冒药和一点日用品,算作赔礼,请苏小姐一并收下。西坡天寒,苏小姐无论遇到多大困难,先保重身体。我们康复院会为您提供最好的服务,请相信我。”

    寥寥数语,听得苏问雪耳膜发烫。

    若在平日,她定会争辩,她的失落和眼泪与他毫无关系。但该死的失声症让她现在开不了口。

    苏问雪不是刻薄的人,不好让他和康复院的心意落空,冲他点了头,接住纸袋看了一眼。

    那里面,除了他说的药盒,还叠放着六七个方形厚片。

    五年前,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也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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