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十分顺利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除了被凌霄出手救过一次的冯舞清。她用心怀感激为借口强行挤进了凌霄和席雪时的交流空间，每次休息时间席雪时来找凌霄聊天的时候，都能在她清冷身形的背后看到一个面带微笑的冯舞清。

    凌霄察觉到看到这一幕的江云光不动声色攥紧了自己的袖子。这完全出于下意识的反应，且天选刀赤人纯红的眼瞳注意力并不在冯舞清身上。按照江云光一贯以来积极开朗的个性，她应该为自己的交友圈扩大并且大家和谐相处而感到开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露出无措的情绪。

    凌霄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想当然了。她犯了一个错误，一厢情愿将刀赤城城主的二女儿当做了毫无防备单纯快乐的大学生江云光，以为沉浸在墨水区奇妙环境中的对方正在一心一意追随自己想要抵达的目标。忘记了江云光也能成长为追随在度邪大侠身后的优秀战士，淡然面对生死带来的所有纷扰。

    凌霄轻轻松松就在寻找食材的时候得到了与冯舞清单独相处的机会。她用自己长枪的枪头挑起地上的野菜，去除了外部泛黄的叶片，只留下了青白色的根茎。她没有掩饰自己话语里的严肃：“我以为你还希望在云光面前装出完美的样子。你既然出现在她身边，起码意味着她有对你而言有价值的东西。为了那份价值，你也应该收敛一下自己的举动。”

    郁郁葱葱的绿色环境中，冯舞清扭头，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你和云章怎么连台词都很相似？还是说你们对云光到底有什么误解？她可是那位江非绝的女儿。”

    她在江非绝这三个字上刻意加重了语气。

    凌霄怎么会不知晓江非绝所代表的意思：“我当然知道以她的能力足以迎接任何挑战。但我并不希望她经历她所不必要的风雨。这二者之间并无矛盾。”

    冯舞清抱着草叶直起了身子。离开灵墨能量浓度极高的地区后，她便又带回了自己的墨镜。此刻正隔着黑漆漆的镜片直视凌霄的表情：“那么你要与我做交易吗？我对积紫城也很好奇呢。”

    “不。”凌霄干脆利落的拒绝道，“云光的想法不会被你左右，这根本不是公平的交易。我只是出于好意在提醒你而已。”

    “对云光的好意于我而言可没有任何用处。”冯舞清冷酷地说道，脸上的表情也微微阴沉下来。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为了探知凌霄真实想法的表演。

    “当然是对你的好意。”凌霄将自己采集到的草茎全部放入了草藤编织的篮子。这是回程途中席雪时空闲时间增多，出于好奇墨水区植物强度试验着做出来的成品，第一个交给了凌霄使用。她理好草篮才抬头看向冯舞清的脸，“我以为你会很在意对你而言唯一的真实。”

    冯舞清面无表情重复了凌霄的话语：“真实？”

    她总是这样不擅长面对直指自己内心的情绪。凌霄终于在这张熟悉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反应，但并不让人心生愉快。

    “至少和云光的友谊对你而言是真实的，不是吗？”凌霄从容起手，用自己的长枪架住了冲着自己眼睛飞来的刀片。

    冯舞清笑了出来，刚才面无表情带来的凝重氛围仿佛只是错觉：“你是怎么猜到的？你承认了我还发觉了我的目标。你很在意我吗？”

    已经提醒完毕的凌霄却不愿多说。现在这个陷入愉快状态的冯舞清根本听不进去旁人的话语，她就算解释再多也只会被冯舞清歪曲。

    确定完冯舞清的终极目标没有发生变化以后，凌霄决定立刻抽身。她带着自己的篮子开始往回走，没有搭理冯舞清的问题。

    但是已经将凌霄性格观察完毕的冯舞清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抛出了一定能让凌霄留步的话语：“云光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了。”

    凌霄果然停住了脚步，等着她的下一句。

    她快走几步凑到了凌霄身旁，随后又因为好奇对方的表情再次向前走了几步直视凌霄的脸庞：“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职责决不能逃避，而终于意识到我也有一些想法之后，开始行动起来了。我这难道不是在激励她自我成长吗？”

    “不，你只是清楚她绝对不会对你生气而已。”凌霄摇头否定了这个刘应水式强词夺理的说法，“你只是仗着你们之间坚固的友谊，忽视了云光的心情。你没有勇气承认这份情感的真实，所以只能像一个小孩子，不断试探云光的底线。”

    包括身为副队长在关键时刻没有保护好队友，故意引发问题。

    江云光已经看出来了。

    冯舞清根本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所追求的真实怎么可能发生在这样稀疏平常的日常中？所有呈现在她眼前的幻象都是世界想要欺瞒她生出的考验，她必须要破除一切不重要的幻觉，才能找到真实可信的本质。

    “那又如何？”冯舞清同意了凌霄的看法，“你和云光一样，都是好人。都能够理解我的痛苦，认同我的选择。只要我向你描述一遍亲手挖掉自己的眼睛究竟是何种感觉，你就再也不会在我面前提及这件事情……”

    “不是吗？”

    她的话语笃定到不容置疑。

    江云光会怜惜她永无止境的痛苦。而杜凌霄？

    善良的、优秀的杜凌霄当然也会。

    她已经学会了如何用言语装点自己的疼痛，去感染那些一定会为了自己妥协的好人：“我尝试了四百零四次。有一次甚至把眼球都捏碎了，摸到血和眼泪一起从眼眶中渗了出来。我甚至恨不得把我的拳头从眼眶里塞进去，将我能碰到的所有东西都碾碎……可是这双无用的眼睛还是照旧生长了出来……你一定不曾体会过那种绝望和苦痛。”

    虚假的幻想无时无刻都环绕在冯舞清身边。越是确认了他们的虚幻，却越是无法排除他们的存在。付出任何代价都无法对魂书族的人形造成伤害，导致她连单纯的拒绝都做不到。

    “就算我一针一线缝死了自己的眼皮，我也会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看到升起的太阳。”冯舞清等待着凌霄脸上若有同感的悲伤，“我甚至没有做出选择的能力。”

    凌霄深深地叹了口气：“你明明知道我绝对无法感同身受，因为除了你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理解你的痛苦——把那些伤痛变为利剑刺向我和云光，会让你感到快乐吗？”

    “我就知道，凌霄的话一定能够理解我。”冯舞清微笑着抱紧了自己怀中的草叶，“其他人听到我的言语只会把我当做自作自受的疯子呢，还有人推荐我找移翠城看看精神科。我怎么可能有问题？有问题的明明是这个虚假的世界。”

    凌霄认为这场谈话已经彻底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于是再次迈步向着营地的方向走去。

    她确实无法克制地生出了对冯舞清的怜惜之情，因为冯舞清这个名字对凌霄来说代表着无数次患难与共培育出来的感情。她作为拯救者曾无数次将对方从泥潭中拉出，然而这一次，她可能要失败了。

    因为冯舞清从来没有指望过任何人能够拯救自己。

    他们回到营地时，另外的几人都已经围坐在了锅边，江云光正和席雪时谈论着什么，甄令满一反常态认真聆听着大家的发言。

    “我母亲就是在生命摇篮里面找到我的。”席雪时语气平静说道。

    江云光已经脑补出了一个十分浪漫的相遇：“她是一眼就看到你了吗？”

    “不是。”席雪时打破了江云光过于浪漫的幻想，“她在石玄城的生命摇篮里工作，先前满足收养条件的人们挑走了墨水最充足看上去也最有活力的孩子。剩下墨水不达标活不长的婴儿和过于安静的我。由于不忍心让我就此销毁，所以母亲最后领养了我。”

    生命摇篮是魂书族孕育下一代的设施。魂书本体拥有书页余裕的人可以在找到合适的伴侣后，将自己的书页与对方重叠后放入培养皿，再加入渡灵树叶、光河灵墨等必要材料，关上仪器等待结果。如果三个月后培养皿中的混合物成功化为了形状不定的金色书籍，那么便代表培育成功，新的生命即将诞生。

    由于新生命的诞生伴随着不少不确定性，一些必定存在的先天缺陷也会随机出现在婴儿身上。导致每年都会有少数没有被带走的新生儿，交由生命摇篮的工作人员筛选领养人员，最后剩下的则被销毁。

    “那也代表着你们特别有缘分吧。”江云光没有放弃，“她作为工作人员肯定已经见过许多需要销毁的婴儿了，但是她不忍心让你也销毁。”

    “大概吧。但是江云章不也是和我走同样流程在生命摇篮里被收养的吗？”席雪时疑惑地问道，不明白江云光为何对生命摇篮产生了好奇心，“如果我有冒犯的话，不回答这个问题也可以。”

    “这在刀赤城也不是秘密。”江云光摆了摆手，在注意到江云章表情没有反对后回答道，“我哥是刀赤城守卫者的孩子，所以才会交给我们家抚养长大。”

    “看来直系并不是什么家庭和谐必要因素。”席雪时总结了一番，“你们看上去相处良好。我和我的母亲也是如此。”

    “虽然雪时没有继承阿姨的书页，但你继承了她黑色的眼睛，不是吗？”凌霄坐在了席雪时身旁。

    席雪时深以为然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