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一个茶摊上坐着一个衣锦华丽的小姐，只不过身行有些单薄，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病态。
“主子，日头热起来了，咱们回去吧。”包子忍不住提醒出声提醒。
萧月嗯了声，但没动，目光紧紧盯着对面阴影处一个推着板车卖菜的小郎君。
包子叹口气，这已经是来的第五天了，每天都要看着那个少年郎把卖光了才肯回府。
她也私底下查过，这个少年郎跟主子之前并没有交集，模样也只是个很清秀，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主子每天都要来。
终于，卖菜郎君卖光了菜，数了数自己今天的铜板，笑盈盈的拉着板车走了。
萧月看着人离去，直到完全看不见人以后才起身，她淡淡道：“回去吧。”
“是。”
回去的路上，包子没忍住开口问：“主子，那个卖菜郎有什么特别吗？”
萧月神情淡淡，“没什么特别的。”
“那您每天都去看他。”包子挠头不解。
萧月突然停住，她嗤笑一声，“他身上有让人讨厌的——”
“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萧月抬脚往前走，“我讨厌他。”
包子愣住，抿了抿唇跟上。
回到恭顺侯府，府上冷清的不像一个侯府，馒头从里面迎出来，有些意外，“主子今天回来的比往常早些。”
萧月嗯了声，回了自己院子。
馒头看向包子，眨眨眼，“主子怎么不高兴？”
包子摊手，“可能是今天那个卖菜郎菜卖的快吧。”说完停顿片刻后，忧心忡忡道：“主子最近好像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了。”
“是啊，自从老侯爷和——”馒头适时住嘴，随后笑起来，“没事儿，皇上不是说了不追究嘛，我去厨房看看，你去陪陪主子。”
包子在原地叹口气。
第二天，萧月又一大早的去了老地方，但是今天卖菜郎好像有一点麻烦。
“谁让你在这里卖的，水都洒我鞋上了，我这可是蜀锦做的鞋面，你卖一辈子的菜也赔不起！”
一个嚣张跋扈的公子指着卖菜郎的鼻子破口大骂，还让下人掀了卖菜郎的板车，收拾好的菜撒了一地，翠绿的菜被人踩了又踩，看上去有些可惜。
“主子，我要不要上去帮忙。”包子询问。
萧月摇头，神色淡漠，“与我无关。”
包子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萧月一定会出手相助呢，她看着卖菜郎被推倒，又问了一次，“真的不去吗？”
萧月轻叹一声，好像有些累了，她起身往回走。
包子又看了一眼，卖菜郎被踢了两脚，她想了想还是跟上了萧月。
回到府上以后，包子跟馒头说起今天的事，她有些不明白，“我还以为主子这么喜欢看那个卖菜郎一定会让我去帮忙呢。”
馒头也想不明白，“唉，不知道，自从……主子的性子就变得有些奇怪了。”
午饭很丰盛，萧月看着一桌子的菜，一点胃口也提不起来，她甚至不想拿筷子。
“主子，你已经好久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多少喝点汤啊。”馒头担忧的看着萧月越来越瘦的身体。
萧月抿了抿唇，“没什么胃口，你们吃吧。”
“主子，您别这样，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馒头鼻子酸涩，“正君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萧月自嘲一笑，“不，他巴不得我马上就死。”
第三天，卖菜郎的板车又被那个跋扈的公子给掀了，那个公子高高的仰着下巴，轻蔑的看着卖菜郎，“得罪了我你死定了。”
卖菜郎脸上还有昨天被打的巴掌印，他嘴唇倔强的抿成一条直线，什么也没说，蹲在地上拾自己的菜。
公子被无视心里火气更甚，一脚踹翻卖菜郎，发疯似的踢他，“你凭什么无视我，让你无视我，让你无视我！”
萧月冷眼看着，身后的包子却气的不轻，“这个公子也太过分了，不就是撒了点水么，卖菜郎反抗啊！”
“他不敢。”萧月眼神紧紧盯着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卖菜郎，“他得罪不起，家里还有个病重的父亲呢，呵。”她嗤笑一声，“明明这么惨了，每天还乐呵呵的卖菜，真让人讨厌啊。”
终于，跋扈公子踢累了，卖菜郎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公子冷哼一声，“今天就先放过你。”
说完嚣张的扫过围观的人，“看什么看，把你们眼睛挖了。”
等他走了，才有相熟的郎君把卖菜郎扶起来，关切的问他要不要去医馆。
卖菜郎露出一个笑容，“没事儿，我没事儿，不用担心。”
萧月看着那个笑容，心里生起一股烦躁，她拧着眉走了。
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笑，好讨厌啊。
第四天，卖菜郎还是来了，跋扈公子也来了，他看见卖菜郎有些意外，“你还敢来，没打怕是吧。”
说完踢翻板车扬起手，准备落下的时候被人拦住，手腕被人桎梏着，力道不轻，他痛呼一声，“谁啊！”
萧月毫无波澜的眼睛看着他，公子被这个眼神吓到了，他后退一步，咽了咽口水，梗着脖子问：“你谁啊，敢管我的闲事，我可是——”
“不想知道。”萧月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公子舔了舔嘴唇，不甘心的放狠话，“你信不信我回去告诉我娘，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随便。”萧月觉得有些累的叹口气，身后的包子福至心灵的上前一步，“我们侯爷今天心情不好，还不走？”
“侯爷？哪有这么年轻的——”公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是恭顺侯？”
包子挑眉，“还不走？！”
公子灰溜溜的走了，背影有些狼狈。
萧月看着卖菜郎，卖菜郎也看着她，最后还是卖菜郎先移开目光，他轻咳一声，“谢谢侯爷。”
“你为什么不哭？”萧月问。
卖菜郎愣住，“我为什么要哭？”
“他打你，不让你做生意赚钱，让你不能给你父亲抓药还不够吗？”萧月一字一句的问。
卖菜郎蹙眉，“侯爷还关心我这种平头百姓哭不哭？”
“不关心。”萧月说：“因为我讨厌看到你笑。”
“……那你别看。”卖菜郎白了她一眼。扶起板车，把菜捡起来，又笑吟吟的对着街坊四邻道：“今天的菜便宜卖。”
围观的人因为萧月不敢上前，卖菜郎嫌弃的看了萧月一眼，“侯爷，您买吗？不买能不能挪一步？”
包子嘿了一声，“你敢这么跟——”
“我们走。”萧月转身就走。
“好嘞。”包子瞪了一眼卖菜郎以后立马跟上，嘴里还忍不住吐槽，“这个人忒没良心，我们帮了他，他一句感谢的话不说，还这个态度。”
萧月平静道：“他不是说了么。”
“什么时候说的？”包子挠头，“我咋没听见。”
“侯爷！”
身后有人叫她，萧月停住脚步，却没回头。
卖菜郎一路小跑到她面前，手里拿着两捆绿油油的青菜，看上去就很新鲜。
“我也没什么其他的，这两捆菜您拿着吧，刚刚谢谢你。”卖菜郎眼睛一弯。
萧月看着那两捆菜，抬手打掉，冷漠道：“不稀罕。”
卖菜郎显然没想到会这样，他怔忡片刻后，捡起那两捆菜，瞪了一眼萧月以后气呼呼的走了。
“主子，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包子小心翼翼的对着手指，还是没敢把话说完。
萧月看着她，“你去给我拿回来。”
包子瞪大双眼，“你不是不要吗？”
“他给我了，就是我的。”萧月面无表情的开始耍赖。
包子不理解，但还是硬着头皮回去找卖菜郎拿菜。
“捏个，那个菜能不能给我啊。”包子讪笑。
卖菜郎冷哼，“不是不稀罕么。”
“额……求你了。”包子一脸苦相。
卖菜郎看了眼不远处的萧月，把菜递给包子，“给你，今天还是谢谢你们。”
包子作揖，拿着菜跑到萧月面前递给她看，“拿到了。”
萧月冷漠的哦了声，“回去扔了。”
“……”
回到府上，馒头看着两捆青菜有些意外，“哪儿买的，好新鲜。”
包子简单说了一下今天的事，馒头点点头，“那我把这个菜拿去厨房，让他们炒了吃。”
“可是主子说拿回来扔掉。”包子有些舍不得。
萧月拧眉，馒头福至心灵，“都拿回来了，扔了多可惜，我还是拿去厨房做了，让它更有价值些。”
午饭时，依旧是一桌子菜，只不过里面的炒蔬菜格外吸引人的注意。
萧月拿起来夹了一根放进嘴里，面无表情的咀嚼。
馒头问：“好吃吗？我听厨房说这个菜很嫩，清炒最好吃。”
“就那样。”萧月吃完一根又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咀嚼。
馒头和包子对视一眼，这可是这段时间来萧月第一次对一道菜伸两次筷子。
直到结束，其他的菜没动，那个清炒蔬菜倒是吃了不少。
第二天一大早，萧月叫醒包子出门。
包子迷蒙着双眼，看着萧月带着她走的不是去茶棚的路，问：“主子，去茶棚不是这条路啊？”
“不去茶棚。”
“那去哪儿？”包子打量着周围，确认她没来过这个地方。
走了小半个时辰，萧月停在一家人户的门前，包子试探的问：“我去敲门吗？”
萧月摇头。
没一会儿就听见里面有人扣动门栓的声音，下一秒熟悉的卖菜郎的脸出现在眼前。
包子震惊，“卖菜郎君？”
林昭也吓了一跳，说话都有些打磕巴，“你你你你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萧月看着他，平静的问：“我想看看你的菜园。”
“我现在没空，我要出去卖菜了。”林昭把板车拖出来，他每次卖菜都是先把附近提前订好的菜送过去以后才去集市卖，所以时间有点紧。
“我可以自己进去看。”萧月面无表情的说。
林昭看着她，防备道：“我家里还有我爹，你进去看算什么回事。”
萧月垂眸沉思两秒，再抬眸，“那我跟你去卖菜，卖完了你带我看你的菜园。”
包子：……
林昭：……
相对无言，林昭看时间来不及了，也没多费口舌，“随便你吧。”
萧月跟在他身后，冷眼看着他跟街坊邻居唠家常，然后笑盈盈的把菜递过去。
今天卖的还算顺利，中午都卖光了，林昭推着空荡荡的板车，看着对面茶棚喝茶的萧月，招了招手。
萧月起身跟上。
回到林昭家，打开门，里面菜园的菜长得很好，很漂亮。
萧月面无表情蹲在菜地前，又伸手摸了摸菜叶，把每个品种都摸了一遍。
林昭低声问门口的包子，“你们家侯爷看上去有点不正常啊。”
包子护短，“别胡说，主子正常的很。”
林昭指了指正在跟青菜贴贴的萧月，“你看着她说一遍。”
“………”
萧月看着旁边翻好了的地，问：“这儿要种什么？”
林昭道：“茄子。”
萧月想了想，提出要求，“我也想种。”
林昭从旁边的育苗盆里拿出准备好的茄子苗递给她，“你种吧。”
萧月用手抛了个坑把苗放里面，又给它浇上水，似乎很满意，她看着林昭，“我要每天来看它。”
“我要去卖菜。”
“我可以自己进来看。”
“我爹一个人在家，怎么让你进来看。”
萧月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卖菜。”
门口的包子听着这段话觉得有些耳熟。
今天萧月跟着，旁边的邻居都开始打听上了，林昭只想安稳过日子，不想跟权贵扯上关系。
他又拿出一个茄子苗递给萧月，“这个给你，你拿回家种，你就可以在家天天看了。”
萧月接过，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回家的萧月找了个青花瓷的花盆，把苗放在里面浇上水，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一连几天她都没去茶棚看林昭卖菜，只在家盯着茄子苗。
只可惜，茄子苗在第五天的时候死了，萧月看着那个死掉的苗，自嘲一笑，
她干涸的世界果然种不出东西来。
萧月越来越不想说话了，饭也不想吃，她觉得好累。
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身体，馒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拉着包子想办法，“再这样下去主子的身体迟早要垮的。”
包子眼睛咕噜一转，一拍手心，“我知道谁有办法了。”
包子急忙去了林昭家，刚好林昭卖菜刚回来，包子拉着他就往外跑。
林昭也迷迷瞪瞪的跟着跑到半路才想起来问：“你拉着我去哪儿？”
“救命！”包子急切的回答。
到了恭顺侯府，林昭擦了擦额头的汗，大口喘着气，“我…我…”
馒头递给他一杯水，“唐突公子了，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叫你来的。”
林昭顺了顺气，“我能帮你们什么？”
“我们侯爷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你能不能帮我们劝劝她。”馒头忧心忡忡的说。
林昭不太明白，侯爷不吃饭他能劝什么？
到了萧月的房门门口，他发现窗户上都挂着黑布，整个房间一点亮光都没有。
他走了进去，床幔是放下的，萧月应该在里面，他轻轻地走了过去，掀开窗幔，依稀能看清床上隆起的轮廓。
“候——”
他刚发出一个音，手就被人拉住，下一秒他被扯的跌坐在床上，床上的萧月坐起来靠在他的肩上，还在他的颈窝里蹭了蹭。
林昭呼吸一停，他第一次跟女子这么近的接触，皮肤不自觉的有些酥痒。
“阿爹，我快死了，你也抱抱我吧。”
肩上的人呢喃着，然后一颗滚烫的泪珠滑落在他的手上。
“阿爹，妹妹死了不是我的错，你看看我好不好。”
“阿爹，我也想听你唱歌，你为什么从不给我唱…”
林昭心里一软，环住萧月的肩膀，开始唱起了他小时候爹爹给他唱的小调。
关于恭顺侯府的事很多人都知道，大概就是恭顺侯府的二小姐在围猎的时候出了意外从马上跌落被踩死了，十五皇女也不慎被绊倒，从此成了废人。
恭顺侯气急攻心一命呜呼，正君也随着撞棺而亡，诺大个恭顺侯府瞬间只剩下了萧月，皇上体恤萧月瞬息之间失去三个至亲，也没在追究十五皇女的事。
听说侯府正君从小就喜欢二小姐，听到二小姐没了的消息的时候，他把萧月打了一顿，嘶吼着问萧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这事儿本来林昭是不信的，毕竟一个侯府正君怎么着也不至于说出这种话，但是现在——
不知道唱了多久，林昭感觉到肩上的人呼吸变得绵长，他轻手轻脚的准备把人放下，谁知道他刚动了一下手就被人紧紧拉住，力气大的像要把他揉进骨头里一样。
“别走。”
林昭动作一愣，萧月重新靠回去，语气冰冷，“再给我唱一遍吧。”
又唱了一遍以后，萧月坐直身体，使唤林昭：“窗户的帘子打开。”
林昭不跟病患计较，起身把窗户的帘子打开，阳光洒在林昭身上，好像他在发光。
林昭回头对上萧月的目光，他微微愣了一下，萧月的眼神就好像一个黑漆漆的井，没有波澜，也没有亮光。
物质富足的人内心却如此贫瘠，她也有可望不可得的东西。
“想不想吃点东西。”林昭问，
萧月说：“茄子苗死了。”
“我再给你。”
“我种不活。”
林昭抿唇，“你上次在我家种的那个活的挺好的。”
“是吗。”萧月垂眸。
“你想去看看吗？”林昭说：“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卖菜，卖完了你就可以去看了。”
萧月重新抬眸看他，突然眯了眯眼睛，嘴角上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你好像在发光。”
——
自从林昭答应萧月让她每天跟着他卖菜回去看苗以后，萧月真的就天天跟着，但是从来不帮忙也不说话，就远远的看着。
有时候林昭会被人调戏，包子看不下去了想上去帮忙，萧月拦住她，平静的开口：“你能帮他一次两次，之后呢，人不能永远靠别人的帮助活着，他应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终于在萧月的每日陪伴下，茄子长大了，圆滚滚的一长条。
萧月把它摘下来，林昭用它做了茄盒，萧月破天荒的吃了五块。
“自己种的茄子吃进嘴里的感觉怎么样？”林昭问。
萧月咽下嘴里的，冷漠的说：“就那样。”
“那你吃那么多。”林昭撇了撇嘴。
萧月在林昭的菜园又种了很多其他的菜，她每天都来看，看着种子破土而出，她心里好像也开了条裂缝。
“主子，日头晒了，咱们回去吗？”包子问。
萧月看着不远处的卖菜郎君，好像又被刁难了，包子习以为常，“唉，林公子真倒霉，就因为菜新鲜被旁边的小贩找了好多次麻烦了。”
“是啊，他还笑得出来。”萧月看着林昭脸上的笑脸，轻笑一声。
包子撑着下巴，观看战况，“也不知道这次他怎么解决。”
“你去把找过麻烦的人打一顿。”萧月说。
包子惊掉了下巴，“你不是说人不能靠别人，得靠自己吗？”
“是我想打，跟他没关系。”萧月喝了口茶，“最近他卖的时间越来越长，我陪苗苗的时间变短了。”
“………”你最好是。
包子撸起袖子雄赳赳气昂昂的过去把这几天找过麻烦的人都打了一顿。
林昭看着她们被打的屁滚尿流的样子，他看向萧月，实在没忍住笑出声。
萧月眼睛一眯。
又笑了，好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