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侯府没有按照惯例留在青雨寺过夜,待太子将谈竹西送回后,柳樽月便叫下人套了马车回府。

    谈竹西下了马车后,径直步入侯府后院,迎面瞧见母亲等在门前。

    母亲冷着一张脸,她心里涌出一股异样感觉,这是在祖母过世以后,独自面对母亲时的常态。

    谈竹西跟随在母亲身后,回了挽月阁。

    柳樽月遣退一众下人,吩咐身边的嬷嬷,退下时合上门。

    “嘭!”柳樽月那只保养得当的手,狠狠拍在八仙桌上,“反了你了,只身一人去后院做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谈竹西面容苍白,先前衣衫沾染的湿气已经入体,沁入骨髓。

    她忽而在想,那天殷离是否也是这样冷,所以跪过了责罚熬不过风寒。

    “嫁给太子还委屈了你不成?”柳樽月质问。

    “开朝到现在,我朝共四位官家。每一位官家在做太子时的太子妃,皆死于非命,母亲不怕我成为下一个?”谈竹西无力的说出原因,她现在还是在期待着,期待母亲给予她一点儿支撑。

    “那又如何?她们若是有本事,绑住了男人的心,男人怎么会愿意让她们去死?”柳樽月理所当然道。

    谈竹西心中骇然,从母亲的反应看出,母亲是知道这些的。

    或许当初教她那些后院中生存手段、魅惑男人的手段时,母亲也抱了些许别的心思。

    她知不能同母亲讲理,感情上还是忍不住道,“如此我的生死全系在了一个男人身上?他若高兴,视我如珍宝,不高兴便是破履?和一个玩意儿有何区别?”

    她十分激动,再也无法保持镇定。

    柳樽月顿住,试图找回丢失的颜面。

    她道,“你生来就是侯府嫡女,享受着别人家不曾有过的荣华富贵。你也应知外人是如何议论这门亲事,不妨告诉你,你今天的一切都是太子施舍。怎么?这福享的祸就担不得了?天底下没有这样好的事情。”

    谈竹西只觉得自己好像一条被抛在岸边游鱼,嘴唇频繁翕动,却没有一滴水流进咽喉,喉咙越发收紧,近乎窒息。

    “那您为何将此事告诉太子?”她问。

    如若今日只是母亲阻拦,事情断然不会到如此无法挽回的局面,偏偏出现在青雨寺后门的是太子,断了她所有后路。

    柳樽月扶了扶衣衫大袖,冷哼一声,不屑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已管不住你了。你能有机会,见见你未来夫君也是好的。”

    挽月阁内的气氛越发剑拔弩张,两人都不肯轻易服软。

    一阵敲门声打破平静。

    “进。”柳樽月道。

    半梦端着一碟桃花糕,进入室内。她双手举着托盘高过头顶,垂首道,“大夫人,您回来吩咐小厨房做的桃花糕好了。”

    柳樽月讥笑一声,侧目对谈竹西道,“你要是做太子妃,还有几年好日子可过。可不要学什么短命鬼。要是败坏侯府门楣,死后也该将你挫骨扬灰。”

    她朝着半梦道,“半梦,小姐同太子婚期将至,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她定夺,这些日子就不要让她出门了。”

    丢下这句话,柳樽月毫不留恋的离开挽月阁。

    谈竹西收起攻击姿态,趴在了八仙桌上,有气无力的瞧了一眼半梦手中的桃花糕。

    那日殷离正是在水琦苑院中桃花树下罚跪,母亲口中的短命鬼是指祖母还是殷离?母亲又是怎么知道殷离,以及她要逃跑的事情的?

    她问,“半梦,母亲是否在你那儿,问过我的事?”

    半梦还在对柳樽月严厉的话不明所以,满脸懵懂的嗯了一声,后知后觉回答谈竹西,“是的,小姐。”

    “大夫人问过……”半梦想了一会儿,如实回答,“殷离小姐那日在水琦苑的事儿,还有这几日小姐有何不同。我便答小姐变卖了些首饰,收拾了些细软出来,不知道要做什么。”

    “你到底,”谈竹西一口气如鲠在喉,“是谁的贴身婢子?”

    “当然是小姐的贴身婢子!”半梦答道,又底气不足的补了句,“可半梦的身契,还在大夫人哪儿了……”

    谈竹西无力掩面,不愿再多说什么。

    要是半梦的妹妹在就好了。

    半梦本有一个双生子的妹妹半夏,两人同为谈竹西的贴身婢子。

    相比较之下,半梦实在愚笨。半夏则截然不同,仿佛出生时两人的聪慧全部被半夏拿走,一丝没余给半梦。

    只是半夏是个有主意的,早早卖了不知道什么人情在祖母面前,拿了身契去了奴籍,恢复了自由身,如今已经快五年不曾见过。

    一个半梦跟在谈竹西身边,谈竹西不喜与人亲近,也不指望半梦出什么主意,只要伺候妥帖即可。

    没想到,半梦是母亲派来监视的。

    变卖首饰时,她已尽力避着些人。半梦到底是从小跟在身边,还是被她瞧了去,告诉了母亲。

    谈竹西浑身乏力,疲惫异常。她没有责怪半梦的心思,摆了摆手,“你出去吧。”

    今日以后,想要逃出去可就难了。

    要是带着一个半梦嫁入太子府,说不定还是个拖累。后院生存少不得一个得力助手,更何况东宫后院……

    她对日后充满着深深的绝望。

    夜半三更,打更人的棒子已经敲了第三遍。

    谈竹西躺在床榻上,也没有丝毫睡意。

    她习惯于用祖母教她的法子,遇到事情先想要达成的目的;再想达成目标需要面对的重重困难;最后逐个击破。

    但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却没个头绪。

    一声布谷鸟的叫声,在黄花梨鸾凤呈祥六屏风式镜台后的吉祥纹推窗前响起。

    推窗下日日都有小厮睡在下面,布谷鸟又最是怕生,哪里来的鸟叫声?

    谈竹西眼神乍亮,翻身下榻。她跷蹄蹑脚的走到床边,支起推窗木棒,推开窗框。

    外面站着半梦,不等谈竹西出口询问,半梦为何这么晚还不去歇息,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细看之下,这人与半梦截然不同。

    脸还是同样一张脸,小家碧玉的五官让人瞧着便舒适。

    只是半梦样子呆愣,一看就憨气好骗。

    这人却柳叶眉飞入鬓角,双眸凌厉,一身傲然正气,是半梦装不出来的。

    “半夏?”只穿着里衣的谈竹西,不敢置信的惊呼。

    在谈竹西打量半夏的同时,半夏也在细细端详谈竹西。

    五年不见,小姐更貌美了。那张脸还未完全长开,但不难看出日后的昳丽。

    鹅蛋脸上眉、鼻、唇皆是锋利疏离之感,偏缀了一双杏仁圆眼,平化了棱角,增添魅惑惹人怜。

    看来老夫人的担心不无道理,半夏心中叹息,随后微微颔首算是对谈竹西的回应。

    谈竹西左右四顾,没有瞧见其他人的身影,侧开身去开门让半夏进房间来。

    半夏进入后,谈竹西关上门插上门栓,低声问道,“你来做什么?怎得回来了?”

    谈竹西想到一种可能,激动不已。她克制着,试探的问道。“难不成是祖母的安排?”

    见到肯定应答,她先前的一腔愤怨化作狂喜!

    她知足了,没有父母亲的疼爱、兄弟姐妹之间的和睦又如何,她有着世上最好的祖母!

    她就知道以祖母眼光,定会为她谋划一番。

    她先前就在想,祖母和半夏之间能有什么人情,左不过一个她。

    关于半夏的一切都有了准确答案,为何祖母不将半夏留在她身边,就是为了今日。

    想着念着,谈竹西眉眼耷拉下来,一个无法忽视的念头,在心中陡然生出。

    半夏今日的出现,是祖母的死换来的机会。祖母用死亡保住了当时年幼的自己,又殚精竭虑的谋划了这一切。

    谈竹西攥紧胸口里衣,暗下决心,绝不辜负祖母的苦心。假以时日,她定当回来揭穿皇室龌龊,给祖母一个公道!

    半夏没有错过,谈竹西掩藏在淡漠面皮下的暗流涌动,便直言道,“老夫人早就料到了一切,你且放心。”

    她手伸向腰间布腰带,掏出一颗黑豆大小的药丸,拿到了谈竹西眼前,道,“这药丸可以让人假死,你且吞下,我今夜会将你送到城外义庄。明日就会传出乐善侯府嫡长女失踪的消息,届时就算查到城外,给你做一番伪装,也不会叫人发现。”

    “我还打听到有一户殷姓人家,女儿已经在义庄停灵了十几日。他们用口含保着女儿尸身不腐,后日便要出发去台州。到时候安排你跟着去,就能去到老夫人的娘家寻求帮衬。”

    谈竹西忙不迭问,“那人是叫殷离吗?”

    半夏神色诧异,很快平静下去,想来她回京城时打听过其中的缘由。

    谈竹西感叹万分,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再次见到殷离。

    她看向半夏,没忘记半梦偏向母亲,导致青雨寺没能逃跑的事情。

    “你所求为何?”谈竹西问半夏,不怪她多疑,生在这吃人的地方,总归要比旁人多生出几个心眼子。

    似乎料到谈竹西会问,半夏并没有生出不满,冷淡道,“我生来就是奴籍,最下等之人。现在有法子摆在我面前,可以脱奴籍做平民,为何不抓住?”

    “我只需帮上今晚,从此以后和侯府再无瓜葛。”

    “我是半夏,不是婢子。”

    那话语中的决绝叫谈竹西动容也放心了,她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取过半夏手中的药丸,道了句多谢。

    她穿好外裳,坐在上八仙桌,吞下药丸,很快瘫倒在八仙桌上。

    半夏伸出两根手指,探了谈竹西的鼻息,确认假死药丸生效。

    她并没有着急带走谈竹西,而是去了侯府中心的祠堂。

    祠堂内外灯火通明,二三十架三层烛台上日日夜夜燃烧着烛火。

    柳樽月跪坐其间,一身琵琶古香缎衣裳,下摆呈扇形摆开。星星烛火在她身上,洒上一层余晖。

    她双手合掌立于胸前,神色尊重。比之在青雨寺上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虔诚。

    “那孩子将药吃下去了?”一脸疲态的柳樽月,她只是一个普通母亲,烛火下能清晰瞧出鬓角的根根白丝。

    “是。”

    柳樽月轻笑一声,喉头漫开苦味,“这孩子就是这样,平日里疑心病重,一遇到她祖母的人或事儿,什么都可以不顾。”

    “罢了,也是我自己选的。这丫头也是倔强,老祖宗和我打赌,若要是她不跑便没有这一遭。没想到啊……老祖宗把她教养的极好,这份魄力侯府仅见。”

    “她是个有主意的,就是年幼了些,日后定有大作为,你跟着她不亏。”

    半夏沉默在站在柳樽月身后,宛如一尊蜡像,麻木不仁。

    “老祖宗啊。”柳樽月悠悠唤了一声,双手向上抬去半寸,目光瞩目在祠堂最下面一排正中间,谈竹西祖母的牌位——乐善侯府老夫人。

    “愿您在天之灵,好生保佑您最疼爱的孙女儿吧。”

    她锵锵闭上双眼以显诚心,下人来禀,太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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