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寺

    祖母留下的《亓国史记》,进一步验证了谈竹西的猜想。

    她沉住气,将两本《亓国史记》放在红柳木双螭纹翘头案上左侧。举目四望,环转一周,重新抽出祖母留下的《亓国史记》,收进黄花梨鸾凤呈祥六屏风式镜台。

    做完一切,她重新坐上闺房的八仙桌旁凳子上,心境已全然不同。

    她缓缓瞌上双眸,开始思考。

    与太子的婚期就在清明过后,四月初八。如今还剩下一月左右,绝无更改可能。

    有了这本《亓国史记》,拿捏了太子短处,勉强多出几分胜算。

    但她还需要更多支持,比如乐善侯府。

    看来得去找母亲说个清楚。

    想到此处,她睁开双眼,眼中全然不见在人前的淡漠无魂,而是一片凌然似刀,历气乍泄。

    说曹操曹操就到,不等谈竹西去寻,乐善侯府夫人柳樽月,推开了挽月阁的室门。

    “母亲。”谈竹西惊呼一声,起身迎接,眼中盛着克制的期盼,她道,“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我正要去您那儿了。”

    两人从来都是谈竹西尊敬有余却亲近不足,柳樽月摆了摆手,拉开同谈竹西的距离,坐在了八仙桌对面一侧,她问,“你找我何事?”

    谈竹西双眸黯淡下来,恢复人前冷淡模样。她收回想要牵住母亲的双手,藏在袖中,坐在原位。

    不等她将发现的一切细细道来,柳樽月冷不丁冒出一句,“说不定和我找你的事,是同一件事了?”

    谈竹西心中骇然,母亲的话什么意思?

    她垂下眼眸遮住异样,面带忧色道,“最临近的几件大事除了清明,便是我与太子婚事。女儿从未见过太子,四月初八便要嫁他做人妇,实在有些不知所措了……”

    “世间女子谁不是如此?”柳樽月睨了谈竹西一眼,那眼眸中有些许多情绪,唯独不见母亲对女儿的柔情。

    谈竹西还敏锐察觉到了几分不屑,又听母亲继续道,“太子人品极好,堪为天下君子典范。你能嫁他做妃,是乐善侯府百年修来的福分。这福气落在了你身上,可要好好接住了。”

    谈竹西倏地抬头盯了柳樽月一眼,又飞速垂下,心中千回百转。

    五年前祖母感染风寒,是母亲和她轮流侍疾。太子纵然在京城权势滔天,乐善侯府后院也该是母亲说了算。

    如若给祖母下药,母亲怎会不知,除非下药之人就是母亲!

    谈竹西浑身一惊,背后冒出密密麻麻一层冷汗,浸湿贴身里衣衣衫。

    她面上不显,攥紧十指,故作镇定道,“太子自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中龙凤。日后……更是天子。但这就免不了要纳侧妃选秀,到时女儿该如何了?”

    俄顷间,谈竹西忽而听不见了,她头昏脑涨,双眼模糊,仿佛被人捂住了双耳。

    接连眨了眼好几次眼,只看见母亲那张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字宛如阎王殿前的审判,最后通牒。

    她说,“你莫要善妒,先帝为何封侯爷为乐善候,就是侯爷品行如此。身为谈家儿女,一言一行都不能辱没了乐善侯府的名声,尤其是你。”

    不,不该是这样!谈竹西在内心咆哮,她不禁想,要是坐在这里的是祖母会如何回答她。

    祖母会说,“嫁给太子是因为太子是世上最尊贵的男子,太子妃会是最尊贵的女人,我们竹西值得最好的一切。如果入了太子府,别人叫你不开心,你就要让别人不快活。有祖母给你撑腰。如果太子府不愿待下去,就和太子和离,乐善侯府挽月阁永远是你的。”

    母亲不爱我,谈竹西再一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母亲教训的是。”谈竹西苍白道,她紧抿唇瓣,不抱一丝期待的问,“我只是担心……我记得当今圣上的第一任太子妃,有些福薄啊……”

    此刻的谈竹西早就失了掩饰心迹的能力,只要柳樽月多上心半分就会发现不对。或许早已发现了不对,只是无动于衷罢了。

    “你说这些做什么?当时我都还在闺中未出嫁,更不曾有你。但我记得清楚,当年兖国地裂,官家与先帝同政,整日忙于朝政心力交瘁。就这官家还日日给太子妃喂药,衣不解带的近身照顾,羡煞了不少京中小姐。太子妃怎么就福薄了?换做旁人,这样的福气求都求不来。”

    说完,柳樽月定定凝着谈竹西,道,“太子妃本就身患顽疾,得夫如此夫复何求?想必她九泉之下,也该安息。”

    “虽说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就好比兖国地裂没有蔓延至亓国,太子妃却也没能熬过。但记得那时官家三日不曾见人,是有些长情在的。太子想来不差,你担心这些做什么。”

    柳樽月安慰的话中指责更多。

    她顿了顿,意识到同这个女儿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随口道,“时间不早了,我就不留了。”

    坐下还未到半刻钟的柳樽月,带领一众丫鬟下人离开挽月阁,去了东面,那是乐善侯府其他子女的居所。

    五年来,如非必要,父亲母亲从未踏入过挽月阁。

    今日不请自来,谈竹西猜测是太子缘故。

    看来只叫人在闹市监视还不够,还要让母亲前来敲打。

    母亲对皇族秘事半点不知?谈竹西不相信,母亲那样聪慧怎会不知,祖母多半也会透露只言片语。

    谈竹西忽而就明白了,为何她从小在祖母身边长大,一墙之隔母亲却很少前来看她。

    是因为母亲清楚,乐善侯府不如往日荣华,早就金玉其外败絮其。陛下指婚一个尚在腹中的胎儿,能求得是什么,不过要她是赴前朝太子妃后尘。

    不知道她尚且怀在腹中之时,母亲发现真相后,是否也会在床榻辗转反侧,忧虑许久以后,最后无情的将她抛弃给了祖母。

    母亲怕那九五之尊,怕同她有了感情就不愿看她受苦……所以从一开始便不亲近。

    谈竹西的心揪成一团。

    她强迫自己慢慢放开来。

    这样也好,她不再期待父母给予她,同世界其他父母一般的感情。

    但眼角还是默默流下一行清泪。

    她右手顺着脸颊往上,用手掌掌心拭去那行清泪。

    一声苦笑从谈竹西唇边溢出,看来母亲还真是做的对了。如今她得知母亲盘算,竟也没有太多伤感,真是讽刺啊。

    谈竹西以手肘撑着八仙桌支持半侧身体,一股被操控手脚的无力感席卷全身。

    她明白嫁入太子府,和太子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母亲只在意侯府名声,要是太子薨了,查不查得到她头上暂且不论,免不了得一个克夫名声。

    背着这样的名头,侯府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今后又该如何?她暂且想不清。

    谈竹西拧了拧眉心,打算不急于一时准备从长计议。

    或许清明节就是个不错的机会。

    清明时节雨纷纷,毫针大小的雨丝,从天空斜飞扎入地面,地面一片泥泞。

    青雨寺,是乐善侯府每年清明节上香的地方,与其他寺庙不同胜在清净。

    黄墙青瓦,两尊张开大口的石狮子坐落门前,守护在一丈高红漆大门左右。

    上行书青雨寺三个大字,雨幕中多了些许古老意味。

    在半梦执伞拥护下,谈竹西跟随侯府众人,踏着雨花石石梯,走向青雨寺红漆大门。

    她小心的掖着白毛狐狸领锦袍披风,以防着叫人看出端倪。

    但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在多虑,根本就不曾有人在她身上停留过视线,仿佛她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谈竹西双眸微垂,也好,今日想做之事,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走进青雨寺大门后,方丈同柳樽月说了好一番客套话。

    左不过给了好些香火钱,方丈回好人有好报罢了。

    谈竹西觉得无趣的厉害,她不相信这些。

    若真是天道有轮回,为何祖母那样良善之人蹊跷病逝;以女子为祭换天下太平的皇族,还不江河日下改朝换代。

    两人客套完毕,方丈领着一众人等,去了正殿上香吃斋饭。

    一切做完已是午时过后,方丈惯例安排了厢房,供侯府众人下榻歇息。

    谈竹西的厢房在青雨寺最东面,远离侯府众人的同时,也不会有什么其他人打扰。

    她借着歇息的由头,支开半梦。

    半刻钟过后,待歇下的人睡熟,合衣躺在厢房的谈竹西,睁开全无睡意的清明双眼。

    她轻手轻脚的下榻,推开吉祥纹木门。

    雨已经停了,屋檐上底下一两滴檐水,周遭一切上面残留着水露。

    谈竹西顺着一条小径,绕向青雨寺后门,顾不上衣衫沾染湿气,脚步愈来愈快。

    左拐右转,穿过一片梅林,青雨寺后门映入谈竹西眼前。

    她深吸了一口气,反而慢了下来,伸手攀上门上木栓。

    目前看来,逃脱与太子的婚事,是眼前最要紧之事。

    她计划着出逃以后,用绑在腰间的细软,前往扬州祖母娘家多上一些时日。

    到时候皇族颜面尽失,官家必然发怒,会作废这门亲事。至于会不会迁怒于乐善侯府,反正她们对她无情,就休要怪她行事无意。

    她也知道免不了一位小姐因此遭殃,但死道友不死贫道,她亦不是圣人,首先保全自己才最要紧。

    谈竹西凭借着一股子毅力,推开那扇沉重木门,但却呆愣在原地。

    有人!

    那人样貌生的出挑,峨眉星目,挺鼻薄唇,清隽儒雅中不乏常人难以拥有的通身气派。

    一头乌黑长发被饕餮玉冠束住,饕餮的凶残面目竟是没有将人压住,此人隐隐有胜出之资。

    黑狐薄氅下是玄色绣金忍冬纹四爪蟒袍,腰间一条八节银芯龙虎玉带钩尽显腰肢挺拔韧性,脚蹬墨色波浪卷云纹长筒鞋。

    莫名的,谈竹西在这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她只能仰望。

    此人仿佛生来就该在高处,绝非泛泛之辈。

    谈竹西眼神游移,忽而停留在男子腰间,眼睛腾的睁大。除开男子前胸绣着的四爪龙蟒,八节银芯龙虎玉带钩上系着的,正是两年前同太子交换庚帖时,送去的侯府信物——龙凤纹浮雕圆形和田玉佩。

    这种种都在说明,此人是太子!

    “谈小姐。”太子嗓音温和,有冰雪消融之暖意。

    谈竹西只觉如坠冰窖,太子为何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一早便知在此等候?

    先前母亲不曾留意她的异常,是没察觉亦或是不屑一顾?

    克制住思绪,谈竹西强忍着胆颤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如若她不曾从蛛丝马迹中知晓太子为人,见着这样的玉面郎君少不了意动。但太子同京城中人无二,皆是表里不一。如今更是让她胆寒害怕不已。

    太子脸上始终挂着温文尔雅的弧度,轻笑着,“你我二人何必如此客气?”

    “四月初八便是大婚,按着规矩你我二人本不该相见。但我不愿你盲婚哑嫁,这便前来守着,想二人相看相看。若你不愿意,我同父皇说退了这门婚事便是。”

    谈竹西放下脸上戒备,故意带这些女儿家特有的娇怯,缓和了先前紧张氛围。她柔声道,“太子殿下这是什么话,您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京中女子谁人不想同卿造就一段佳话了?”

    官家金口玉言,早就定下的婚事怎能轻易更改。看来太子不止要阻拦她出逃,还不忘在她面前为自己博个善解人意的名声,真是虚伪至极。

    她绝不要嫁给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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