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亓国史记

    雨接连下了好几日,没有丝毫停歇架势。

    第五日,天空中乌云才稀薄成绸缎般的烟云,殷离却没能再见到那一日的太阳。

    谈竹西在学堂看到殷离的案前空了好几日,就意识到不对。她坐立难安许久,便差遣半梦去寻,得知大雨过后的一场风寒,使殷离卧床不起,前日殷离已经病逝这一消息。

    女子本就体弱,多的是人熬不过一场风寒或者冬季,因此而死再正常不过。

    事实真是如此?谈竹西无法欺骗自己。

    五年前,祖母也是这样去的。

    从六十岁的耳顺之年来说,祖母身子骨远比同辈的老祖宗、老夫人们硬朗许多。

    一场大雨却让祖母直接病倒,谈竹西不分昼夜在旁侍奉,很快就察觉了不对,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祖母的病却丝毫没有转危为安,而是越来越严重。

    但祖母自感大限将至,将谈竹西单独叫在病榻前,逼她发了毒誓,不去追查真相。

    府中也对外宣称老夫人身子一直很弱,这才病逝。谈竹西这才装聋作哑许多年,但这件事就像是一根针深深扎在她的心尖,拔不出更无法忘不掉。

    “小姐,我们到回春堂了。”

    在简朴马车内闭目养神的谈竹西,微微睁开双眼,见着恭候在外的半梦已掀开车帘,顺势钻了出去,走下马车旁放好的车凳。

    回春堂里坐诊着,京城中宫外医术最好的李大夫。各府的主子们有什么头疼脑热,都会差家丁来寻他,包括乐善侯府。

    因着六日前谈竹西也沾染了湿气,半梦便求着李大夫给谈竹西开了几副药。

    李大夫是极为负责之人,这也是他颇受人尊敬的原因之一。

    他曾对谈竹西嘱咐过,服药后过六日他会上乐善侯府复诊。

    连续几日的雨下的有些闷,今日又是休学不用去水琦苑,谈竹西就想出府走走,便亲自来了回春堂找李大夫复诊。

    通常李大夫都是在申时过后登门,今日谈竹西特意提前未时赶到回春堂,就怕双双错过。

    回春堂从来上午门可罗雀,到了下午反而没什么人,此时只有一个陌生药童撑在柜台上打着盹。

    半梦上前扣了扣榆木黑漆柜台,惊醒了没睡太安稳的药童。

    到底是百年老店,药童反应很快,清醒过来后看向眼前人,眉开眼笑讨好道,“这位姐姐,你想要些什么?”

    “我们家小姐前些日子淋了雨,李大夫开了些预防的药,今日前来复诊。”半梦一板一眼道。

    药童余光瞄了一眼立在门口,头带白色帷帽的谈竹西,满眼惊艳掩饰在笑容下。

    他深知这位小姐非富即贵,不敢抬眼多瞧,便歉意对半梦道,“实在抱歉,李大夫年纪大了,自觉不适合继续坐诊回春堂。前些日子和我们东家清辞,回乡下颐养天年去了。”

    “回乡?”谈竹西的神色掩藏在帷帽白纱之下,诧异从清脆嗓音中溢出一两分,“怎得如此突然?”

    刚问出口,谈竹西就想起,六日前殷离晕倒后,请来为她诊治的,正是回春堂的李大夫。

    药童应当是知道些什么,谈竹西本想追问,只见药童浑身一个机灵,脸上警惕丝毫不见掩饰显露无疑,嘴巴却是没在张开吐出一个不该说的字来。

    他道,“李大夫已经回乡不假,我们回春堂的其他大夫也是不错,不如我寻个其他大夫来帮小姐医看?”

    京城中人个个都是人精,尤其是药堂里的人,最是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然握着那么多人的隐秘,多的是人想他们死的悄无声息。

    药童正是聪慧,才明摆着这副姿态告诉谈竹西,他背后之人她们惹不起,不要再问。

    谈竹西紧抿着唇瓣,李大夫突然返乡必然事出有因,她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无意纠缠,她便道,“我身子已无大碍,既然李大夫不在,那便不叨扰了。”

    “半梦,我们走。”她沉声道,先一步走出回春堂。

    “是,小姐。”半梦追着谈竹西走出回春堂。

    她没能察觉其中异样,按惯例问道,“小姐,今日春光正好,不知道小姐还想去些什么地方游玩一番?”

    半晌,谈竹西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回府。”

    半梦还奇怪好不容易出府一趟的小姐,怎么这样早回府。但她一个下人自然不该多问,便俯首称诺,放下车凳扶谈竹西上了马车。

    车夫驱赶乌黑高头骏马,调转方向往回走。

    走出去一条街,就到了临近的闹市。

    谈竹西最是喜欢掀开车帘,观看这热闹繁华的一幕。

    她捏着蜀锦竹纹车帘,仅露出一丝罅隙,不让外面窥见一分自己的面容。

    从那一丝罅隙中,风都钻的格外吃力。

    闹事的小摊小贩,自有他们的一套规矩在。每一个人贩卖的地点几乎固定,不出意外不会什么大变动。

    原先贩卖的小贩,也都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最长的在这条街四五十年之久。

    谈竹西不知他们姓名,却也几年观看下来混了个脸熟。

    她很快发现,糖水摊、左边第三个首饰铺、扛着糖葫芦把走街串巷、挑着菜筐的买菜人,这几处地方都换了人。

    那些陌生人生的浓眉大眼,一脸凶相,虎背熊腰,瞧着就不是普通人。

    “哐哐!铛!”

    猪肉铺剁肉的声响吸走了谈竹西视线,猛然间她对上膀大腰圆的剁肉汉子。

    那双凶神恶煞的眼,吓得谈竹西松开了手中车帘,将那一丝罅隙也遮盖严实,心跳狂乱不止。

    心跳缓和下来后,谈竹西隐约觉得在何处见过这些人。脑海中拼命回想,终于抓住一段迅速闪过的记忆。

    是在太子册封大典,隔着人群遥遥仰视太子之时,拥护在其左右的太子卫队。

    她忽而就想明白了。

    为何祖母不让她查明真相;为何府中人对此缄口不言;回春堂的药童那般有恃无恐,背后站着的又是谁。

    那背后之人连乐善侯府都得罪不起,在京城只手遮天到如此地步,恐怕只有太子。

    祖母去世五年,殷离得知真相,尽是狂风骤雨前的平和。

    腿间的松柏青色浮光锦被双指拤出褶皱,圆润坚硬的指甲,隔着一层布料深深陷进掌心肉里。

    她很轻易断定,让殷离死的,应该也是太子。

    李大夫突然返乡,恐怕是受到太子威逼利诱,让其帮忙害死殷离,这才不得不返乡,不然留在京城只有死路一条,或许人已经死在了回乡的路上。

    可太子卫队的人,为何今日在闹市街道伪装成摊贩?

    谈竹西猜想,和自己这个钦定太子妃有关系,防着她发现这一切而生出事端。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思考。

    她从小是在祖母身边长大的,祖母教授她女子立命根本不在任何人身上,而在自己身上。祖母也是最反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之人。

    殷离又说了那番话。

    可仅仅为了这些话,就杀死祖母、殷离,是否太小题大做?

    这两人唯一的相同点,便是也对她说了这一番话,难道有恐怕更大的阴谋在等着她?

    谈竹西心中骇然。

    她强迫尽力平复心中思绪,逐渐松开双手。

    掌心中留下的月牙形痕迹,才能说明刚才发生过什么,而不是现在这般波澜不惊。

    她仰天盯着马车盖顶,双眸空洞。

    祖母,我好想为你报仇,可这仇人太过位高权重了……

    谈竹西又很快想到四月初八的婚仪,等嫁入太子府,她说不定就可以暗自蛰伏下来,想法子拿到太子陷害祖母的铁证,静待时机为祖母报仇。

    她思考着可能性,很快下定决心。

    没多久,马车行驶到乐善侯府后门,谈竹西回到自己的挽月阁,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闺房中的八仙桌旁,望向了眼前的镜台。

    自从祖母死后,她就回到了母亲身边教养。

    ‘你是太子妃,迟早有一日,不是别人害你就是你害别人’,这是她在参加一次宴会时,亲眼目睹腌臜事儿后,母亲唯一对她说过的话。

    她被祖母教养的很好,母亲又教了那样多手段。心性也是有过之无不及的冷淡,连身边婢子都不亲近,更不会对一个只说过一两句话的人的死感慨太多。

    因此殷离的死,谈竹西并不在意。甚至书院里不少人认为,殷离遭到了自己那番话的报应。

    让她在意的是殷离晕倒前的那句话——‘你祖母给你留了东西。’

    这件事是她和祖母之间的秘密,本该没有第三人知晓。

    殷离是从何得知?谈竹西不清楚。

    但一个小吏的女儿穿得上重莲绫,就能瞧出许多不同寻常之处。不过现在她只是一个死人,不需要太过费心。

    祖母曾嘱过咐谈竹西,她留下的东西,需要谈竹西及笄之后才能打开。

    五年了,及笄礼虽然过去两月有余,但她一直忙着婚仪事宜绣着嫁衣,如今开学又忙着夫子留下的课业,竟是给忘记了这件事。

    今日经殷离的提醒,这才想起来查看。

    那是前朝太后赏赐给祖母的嫁妆——黄花梨鸾凤呈祥六屏风式镜台。

    这黄花梨的料子不算珍贵,贵在手艺是独具一格的榫卯结构,不见半颗木钉,却能严丝合缝的将每条边框木料组装还能二次拆卸。

    谈竹西最喜欢上面的水面平镜,比之黄铜浑浊不清,这镜子是西域上供的,它和水面一般无二,此刻清晰的倒映着谈竹西的身影。

    镜面独占两扇屏风,左右分别依大小阶梯式,排开两块透雕图屏风,共六扇。

    镜台共有三层,第一层是三格扁长抽屉,下方左边是连着两层高的实木承重柱,右边是等长等宽的四格抽屉。

    抽屉表面上原木莲花缠枝纹栩栩如生,外边一层回字纹首尾呼应,谈竹西也很喜爱。

    现在却没有欣赏爱抚的心思,她整理裙摆蹲下身子,抽出最中间一格等宽等长的抽屉,探手寸寸摩挲,在一个隐蔽的角落触摸到栗圆形凸起,按了下去。

    那块实木承重柱弹出一盒方形暗格,暗格中卡着本暗蓝色纸皮书,需要倒扣着那本书才能滑落下来。

    谈竹西没有着急翻看暗蓝色纸皮书,而是先将暗格送回原位,恢复镜台原本模样。

    做完这一切,她捡起暗蓝色纸皮书,只见上面四个行楷大字——《亓国史记》。

    她眉头紧锁,祖母为何留这样一本书?

    这本书可以说是上至耄耋老人,下至三岁孩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所有亓国人的启蒙书籍。

    就在挽月阁侧室的书房内,红柳木双螭纹翘头案左侧,也有一本《亓国史记》。

    谈竹西抓住手中《亓国史记》移步侧室,翻找出红柳木双螭翘头案上的《亓国史记》,逐字逐句对比。

    她相信祖母不会无缘无故留下这么一本《亓国史记》,祖母一定有她的用意。

    谈竹西很快将不同之处找了出来,多出来的部分,皆是在太子登基修改年号之后,内容上更是相差无几。

    亓国景元七年,太子大婚。景元九年,太子妃薨逝,死因不明,但同年南方瘟疫得解。

    元朝历熙十一年,太子大婚。历熙十二年,太子妃失足跌入湖中,不治身亡,同年南海洪涝退去。

    亓国天启八年,太子大婚。天启九年,太子妃生产血崩,一尸两命。同年天降甘霖,北方旱情得以缓解。

    亓国建兴十年,太子大婚。建兴十三年,太子妃身患顽疾,无药石可医。同年兖国地裂,不曾蔓延至亓国。

    除此之外,从每一个年号的只言片语中谈竹西还看出,太子妃死后,太子很快再婚并登基为皇帝。

    第二年便同新皇后诞下皇长子,皇帝第一时间将嫡子定为太子,亟待皇长子及冠行册封大典。

    每位太子的第一任太子妃,也是如她这般,尚未足月就被官家下旨订婚。然后成婚不久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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