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然

    包厢内彩条和花篮成堆,却没有一丝生日该有的欢乐气氛,三位军部高官各自低头出神。

    当年的沙曼星事件闹得很大,彦枝也有所耳闻,但他不明白蔚舟为何在此时提起这事,难道蔚舟已经敬业到离职后仍要关心自己先前经手过的军务?

    他满脸不解,用眼神向身边的伴侣寻求答案,可阿蕾杜莎只是盯着自己的指甲看,眼底一丝笑意也无。

    林勋收回按在门锁上的手,“我就说,商界的小生意,哪能请得动你亲自走这一趟。”他径直往沙发里一坐,身上的疲惫掩盖不住,“过生日也不得消停,怪不得老大非要退位。”

    彦枝左右看看,察觉到气氛不对,识趣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间。”

    他走之后,阿蕾杜莎点了根烟,也不抽,只放在指间慢慢燃着。尼古丁的气息幽幽散开,隐藏在蛋糕甜香下的对峙彻底暴漏。

    “无论沙曼星事件的调查结果如何,那都是帝国内务,恐怕不方便告知蔚主席。”

    蔚舟没有看她,朝着林勋的方向,“怎么能算是贵国内务,公司参股还要考察对方流水呢,何况是两国通商,我们自然要确定帝国是处在发展稳定的安全阶段。”

    “安全”这两个字被她咬了重音,听起来格外刺耳。

    “毕竟,当年我和林指挥提过,若是情况不妙,必须全境戒严,一旦如此,联邦的投入岂不是打了水漂。”

    “你既有了猜测,还跟我们打什么哑谜。”林勋伸直了腿,横躺在沙发上,声音有气无力,“也别再拿通商当幌子了,你直说吧,想怎么样。”

    阿蕾杜莎也没阻止他,两人身上都有股破罐子破摔的死气。

    岂知蔚舟听他这么说,也是心里一沉,艰难开口:“具体是什么情况?”

    “当年你的猜测是对的,星空兽生出了智慧,沙曼星那只,就是故意往人堆里扎的。”林勋枕着手臂,眼神毫无焦点,“说起来也是好笑,我们精心培养的指挥居然比不上刚开化的星空兽,它们中有一些无法检测等级的种类,极擅战场策略。”

    阿蕾杜莎盯着蔚舟毫不惊讶的神情,语气不明:“你怎么知道的?我们连江主都没透露。”

    “林指挥的胳膊上,以前可没有那么深的疤痕。”蔚舟给自己倒了杯水,垂眼慢慢喝着。

    显然她撒谎了。

    她一直对帝国同意通商的真实目的保持怀疑,结合他们先前催促赛琳娜入席,如今又避而不谈的态度,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军校联赛。

    彼时联邦也是这种状态,一边紧紧地隐瞒消息,一边又想寻求邻国的帮助。

    但她不能直说。

    当初军部愿意保她,最大原因便是她在位期间从未做出对帝国不利的事情,若是联邦早已遭袭的内幕泄露出去,那场针对帝国的巨大算计也隐瞒不住,想要谈和,便更难了。

    林勋不怀疑蔚舟的说辞,毕竟早在沙曼星事件过后,她就提起过全境戒严,只是当时他们都没能想到,不是普通星空兽有了神智,而是有更高等级的星空兽诞生了。

    但他仍有疑惑:“联邦是不是早就知道?当时在赛场星,可是他们极力要求上重武的。你那会进去看了,那头星空兽有什么异样吗?”

    “如今她为联邦做事,你指望从她口中问到消息?”阿蕾杜莎的眼神直直看向蔚舟,“蔚主席,既然大家已经坦白到这种程度,也没必要继续兜圈子了。帝国遭受星空兽袭击,需要联邦的援助,条件随你开。”

    她如此直截了当地提出需求,在场的另外两人都沉默了,林勋甚至撑起上半身看了她一眼,最后念叨着“算了”,又躺回去。

    “随我开?”蔚舟心情复杂,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你可以先提,我们再去上奏陛下。”阿蕾杜莎皱眉,以为她是不相信,“最近贵族行事收敛不少,只要条件不算太过分,他们也不想坐吃等死。”

    蔚舟却摇头:“这场交易太不靠谱。联邦无从验证这是不是帝国的陷阱,帝国也不能对入境的联邦士兵完全放心,届时两国合作无果反成仇,平白浪费了如今互通有无的大好局面。”

    “那你想如何?”

    “这场合作的关键,不在于我们想要什么,而在于帝国能给出什么。”

    无论谈判的性质如何变化,都有一个底层规则——谁先说出心理价位,谁就失去了先机。

    “我想,无论是我们在关税上做出的让步,还是对联邦密探的视而不见,都足以表现帝国的诚意。只要联邦愿意与我们合作,交易额的分成还可以再商议。”

    江澜签订的商业协议中,针对产品种类和原产地的不同,有一套复杂的分成细则,但总体来说,两国基本等同于对半分利,阿蕾杜莎这话的意思便是,帝国可以只拿四成或三成。

    “你说的这些,我直接出兵攻下帝国,一样能得到。”蔚舟歪了歪头,手指轻点水杯,补全后半句:“甚至更多。”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降至冰点,林勋表情空白,愣愣地盯着吊顶上的水晶灯,仿佛下一秒它便要开出朵花来。

    国家倾轧之间,可没有什么趁人之危的道德底线。在此之前,为了防止泄密,他们连江澜都没告诉,就是担心这恋爱脑把消息泄露给蔚舟,没想到她自己猜出来了。

    直到火星烧到手指,阿蕾杜莎才回过神,随手将烟蒂按进玻璃缸中,“我认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可正如你刚才所说,如今我为联邦做事。”

    阿蕾杜莎沉默了,这正是她和林勋迟迟不肯言明条件的顾忌之处。

    蔚舟从踏入这间房开始,始终冷静、镇定,连星空兽生出智慧这等离奇事都无法撼动她的情绪,他们无法再百分百地信任她。

    很可悲,但事实的确如此,他们都不再是三年前的五席了。

    林勋深吸一口气,转而给联邦戴高帽,“你们联邦不是一向以平等、平和为立国之本吗?怎么现在连援助邻国都不肯。”

    蔚舟扯了扯嘴角,分不清是笑了还是没笑,“大家都是明白人,何必说这些空话,若联邦真是如此,寰宇何至于在七百多年前就只剩两个人类国度。”

    帝国兼并多个小国才有今天,联邦何尝不是如此?谁才是那个更贪心的霸主,尚无定论。

    “不过——”

    见气氛差不多了,蔚舟终于提出条件:“有一点,我希望贵国能明白,联邦自给自足这么多年,商界那几分薄利只能算是锦上添花,能让我们同意合作的唯一原因,只会是——未雨绸缪。”

    两人一听这话,便知她心底也是倾向于合作的,各自松了口气,示意她继续说。

    蔚舟的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转,最终落到看不清脸的林勋身上,“星空兽是不可控的,今日它在帝国,来日也可能去联邦。倘若有一天联邦也遭此劫,帝国能否保证同样出人出力帮我们呢?”

    林勋嗤笑出声:“真到了那时候,大家各扫门前雪,看谁先死就完了,还费什么劲抵抗。”

    蔚舟表示不认同,“一加一,总归是大于二的。”

    两国的发展倾向不同,总有可互补的地方。拧成一股绳,也比独自摸索的赢面更大。

    “我很好奇,”林勋没说同不同意,只猛地坐起身,笑得很不正经:“你把江主扣在联邦,是做人质吗?”

    旧友相悖便是如此,即便在谈判上对立拉扯,也总会拐到熟悉的人和事上。这是一种拖延,也是在打感情牌。

    正主还没回话,阿蕾杜莎先开口:“不算吧?毕竟就算我们不同意,她也不能撕票,反之,她也不会把人送回来。我还听说,江主走的时候,不仅带了孩子,连猫也一并抱走了?”

    林勋拖着音,长长地“哦”一声,总结道:“肉包子打狗呗。”

    蔚舟被他骂习惯了,闻言也不生气,“你们考虑一下吧,具体事宜我们后面找时间再议。”

    这就是默认他们会同意了。

    *

    从宴楼出来后,蔚舟在路边站了许久。

    寒冬的冷冽无情掠过每一个处在室外的行人,割裂的霓虹碎影晃在大厦之上,遮住了繁星原有的光芒。

    细雪落在女人身上,在睫毛上留下几滴晶莹白霜。蔚舟摆手拒绝几位男女的搭讪,在街角漫无目的地逛着,手上的智脑显示正向赛琳娜拨讯。

    赛琳娜是她的底牌,比起有结婚生子这个“前科”的江澜,赛琳娜才是那个能在帝国与她配合的最佳选项。

    只是现在也非必需了——超3s级星空兽的现身,已经截断了帝国后路,他们别无选择。

    一时之间,她竟不知为自己的猜测应验而感到庆幸,还是为帝国也同样遭受此劫而感到悲哀,最后通讯接通的那一瞬,她只说了句:

    “来我身边吧。”

    事已至此,赛琳娜可以回到她喜欢的前线。

    可通讯那头的人却拒绝了,年轻的女学生不疾不徐,音色丝毫不受电波干扰:

    “老师,我记得自己曾和您吐露过,我觉得人类和星空兽的战争很可悲,同为寰宇的生命种族,却要你死我活。”

    渐入深夜,街上人影稀疏,蔚舟停了脚步,雪花从她指间滑落,覆盖一地尘嚣,寂静浮上,唯有平稳又不失娇俏的女声娓娓道来。

    “从前您和我说过,身为指挥,应当有自己的判断,所以直至今日我也不觉得自己处在思维误区。但这些年,见您为千星计划付出这么多,我心底有些感触。

    或许在遥远的未来,我们与星空兽也有握手言和的一天,但现在,我想我必须为人类尽一份力。前线战场不缺我一个指挥,但帝国缺一个偏向合作的执行官。我知道,按您的进展,此时我已不是必需,但总归是能让计划更顺利些不是么?”

    蔚舟轻轻叹气,以往她觉得,赛琳娜的指挥风格和江澜很像,此时方觉,她的性格,其实更像诺瓦的反面。

    在她眼里,帝国与联邦的战争只是猜拳式的对立,赢家只会覆盖输家的国号和领土,但星空兽与人类,是真正的种族生死之争。

    激进的指挥风格和悲悯的内心独白,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杂糅在一起,构成了与众不同的赛琳娜。她身上有前辈的影子,却早已走出了自己的路。

    蔚舟第一次没有立刻肯定她的见解,拂开花坛上的积雪,缓缓坐下。

    “成为执行官,为我做事,这其中的风险与磨难,在出发前我已告知过你。现在我还要再添一条,这场谈判已经将我和他们之间的情谊消耗大半,剩余那一点,对你而言毫无帮助,甚至称得上累赘。我试探了林勋的口风,他已经不太信任你了。”

    蔚舟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暗含叮嘱的话,她总习惯托底。当年她带着赛琳娜去联邦时,也是为她铺好了后路。可如今,她已无力继续在帝国面前保她。

    但赛琳娜并不担忧这一点,她只问:“老师,您觉得我有胜任执行官的能力吗?我总忧心,自己是否太年轻了?”

    蔚舟低低笑了笑,言语间露出一点怀念:“翻过年,你就28了吧?我是21岁入席,江澜25岁。”

    良久,通讯那头传来声音:“有您这句话,便足够了。下一次正式谈判再见吧,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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