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

    雪林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不同的人问,萧月会有不同的答案。

    对于普通人来说,雪林是一片禁林,除了冬季,每年大半时间都有岗哨巡山,平民轻易靠近不了。

    对于驻扎此地的军人,它是祁山大营的后背,是屯兵储物的大基地,是北国极北边界抵御羌漠狼兵的一道天堑防线。

    但当问这个问题的是眼前的孟兰——云飞的小奴隶的时候,萧月心中一动,压下嘴角兴味。

    “啧,雪林呐——”她摇着头叹息,状似忧愁地拖长了腔调。

    “那可是个有去无回……十成危险的地界咯~”

    ……

    云飞熟练地给黑焰添完草料,一转身,看见孟兰站在马厩前,拢着深色的冬衣望着她微微出神。

    她走到面前,站了有一会儿他才回过心神。

    “怎么了,还冷得很?”

    孟兰赶忙摇头。他裹的这件衣服虽轻薄,内里却缝着一整块花棕色的细绒,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皮毛,但异常暖和。

    他摸了两下,想起这件那天被女人叠进包袱里,好像是她的夹衣。

    “你穿着合适,给你了。”

    云飞说完伸手帮他理了理衣领。

    少年鼻尖有点红,白生生的尖下巴压在软和的毛领子上,莫名有几分秀气天真。

    孟兰却没注意她轻柔的语气,只听见她说完手一顿,心里有一瞬间失措:因他一句话,她原本要带走的冬衣竟然毫不犹豫就留给他了,那她怎么办?

    那位萧队长说山上冰天雪地,还有饿狼出没,打个盹的功夫都可能冻成棍。孟兰咬唇,心里暗急——收包袱时候他还是看着她收的。

    她……她压根就没带几件!

    这人,照顾他的时候井井有条,怎么到自己身上就如此潦草粗心呢……

    他低着头嘀咕,自己都没注意到心中实则担忧压过埋怨,想说不能要她的冬衣,可一抬头看见她一双灰眸温温柔柔地看着自己,好像他穿成了一朵花一样。

    少年不争气地脸一红,狼狈地撇开了视线。然而就是这么一打岔,错过了与她最后独处的时间。

    萧月转到一旁拉她说起护军的事情,云飞听着或点头,间或给她一些建议。

    “护军改革是我奏启的,她们压我编制变法的奏疏,我便将举措一一附在请安折子后,叫她们想筛都筛不掉。”

    云飞淡淡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一点也不意外好友的决定。

    “好事,变法若真能推进下去,于整顿军务只有好处,护军现在编制冗余,难保不产生派系内斗。”

    “我受够了每天跟着那群人身后像个鸨父,”萧月咧唇嘲讽,“我要让她们知道,护军绝不是她们党分斗狠的工具。”

    她说起这些,眼里透着冷凛的寒光,云飞记不清多久没看到她这副表情,似乎上一次还是在沙场上,她们彼此交托后背,出生入死,互为对方挥剑的支撑……

    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日。

    “只是这样一来,只怕今后我便不能再来往后方,无法与你时常通信了。”

    萧月也没想到归来王庭后还有如此多的倾轧,她不在意此事之后是否被排挤,大不了回西北,唯独对云飞这个旧日袍泽感到愧疚,她是她关注前线的唯一渠道,当年说过一起封疆拜将,自己却要失约了。

    仿佛知道她所想,云飞笑着摇头,拍肩叫她不要有顾虑。

    她确实一直关注着前方,但也只是关注,说到底,如今她身处边缘,无需决策,更不会有谁千里迢迢来后方,只为询问一个小小先锋的审度……消息灵通与否哪有多么紧要了。

    如今的她,微小像一片树叶,暴雨之下能庇护一二的也只有过路的雀儿了吧。这么想着,离开前她又望了一眼马厩的方向,孟兰背对她浑然不觉,嘴角轻提,再冲萧月颌首,信得过好友的为人。

    望着她的背影,萧月叹气,她的心确是向着王旗飘扬的方向,她知道云飞也是,只是她们都没想到,离开战场,逼迫自己的不是敌人,而是同朝的旧日.军友。

    ……

    而云飞,和她又是不一样的。

    萧月久久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知道她心火未熄,否则她不会待在这里,而是接了封赏,顺势在朝中挂个闲职,就像自己一样。

    这么多年,看多了那些诡谲冷箭,目之所及早已千疮百孔,萧月感到一颗心都逐渐归于冷寂,而这个地方,还有个人顽石一样还在独自坚持,热血未凉。

    是的,不管别人怎么说,萧月觉得云飞血液未凉。只是沉寂,只是平静,不定哪日,就能直面骄阳重又沸腾起来。

    *

    孟兰学着云飞的模样,想把黑焰甩到鬃毛上的草絮掸下来,可大黑马毫不配合,一直用马屁股对着自己,像是借此表达对这个矮小之人的蔑视。孟兰原地瞪眼,心道这马有如此神吗,居然还会看菜下碟。

    “嘿,还忙呢,它主人都走了。”

    少年本来还在气闷,下一瞬,萧月的话让他猛地回头。

    “她走了!?”

    直直看去,心中骤然一空,目之所及,哪里还有熟悉的身影。

    “对啊,上山去了。”萧月耸肩。

    “她应该今天早上就走的,结果因为看你一眼耽误到现在,再不走估计就要受罚了。”

    孟兰手里的刷子一下掉在地上,他却呆呆地立在原地,像是连捡都忘了。

    他还想说晚上回去把冬衣偷偷塞回她的包袱里,结果她就走了?

    萧月旁观他的表现,忽而意外挑了挑眉。

    她的好友她当然了解,惯常心软,爱管闲事,她先前见这小奴隶还支开云飞说话,心中不喜,本以为是帮了个小白眼狼,如今看来,这个小奴隶似乎对她也有几分……在意?

    “走了有一会,你现在追必定追不上了。”

    她抱臂,老神在在的样子,实则语带试探。

    孟兰这时候哪能注意到,只是听她说“追”,心中一动,听到说“追不上”,刚升起的希望霎时又被浇灭。

    见他的眸光骤然黯淡,像星火一样转瞬即逝,萧月心中又是一阵稀奇。

    “……但我知道有条近道,穿营而过,你若跑得快,兴许还可能赶上。”

    ……

    孟兰绕过栅栏,拔腿狂奔,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着急过。所过的奴隶皆是吃惊地看向他,他却丝毫顾不上在意,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快点、再快点。

    他都没有做好道别的准备……

    他还想再见她一面。

    *

    云飞背着寥寥无几的包袱,走在出营的路上,过往的巡逻兵不时问候,她一一点头回应。

    将要走到营地口,前方一阵不小的过路动静传来,左先锋邹震跨着她的马带队回营。

    见她独自一人,还背着行囊,经过手下一番耳语,像是心情很愉快般,遥遥举起马鞭朝她轻蔑一笑。

    没有理会她的挑衅,云飞冷漠地转回视线,旁若无人一般继续往前走。

    杂乱的队列扔在脑后,喧嚣渐渐远去,她忽感一阵无力,这些年的坚守似乎什么都看不到……抬头望向天空,一望无垠的云层之下她刹那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空茫。

    她想我真的应该给自己一段独处的时间了,这次去雪林正好有一个月来想想。

    一个月后回来,她依旧是那个云淡风轻的云飞,就像这些年许多次说服自己一样。

    “……大——人——”

    起初,云飞以为自己糊涂了,不然怎么会听到孟兰的声音?可呼喊又一次,从身后的远处传来……

    她跨出营地前,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就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跃动着向她奔来。

    孟兰追上她时,已然说不出话来,只能弓着腰在她面前剧烈地喘气,好在云飞也不走,一双眼睛毫不催促地凝视着满头大汗的他。

    “大……大人,你、你是要走了吗?”少年终于缓过一口气。

    云飞诧异地看着他,伸手帮他擦汗,轻轻点了点头。

    “您能、能带上我吗?”

    这下,云飞真的怔住了。

    大概她的反应提醒孟兰,自己的要求着实惊人,他绞尽脑汁说出几条理由。

    别的奴隶都在议论自己……

    没去过护军,害怕过去不习惯。

    活做不好,又没人会给他留饭,肯定饿肚子……

    ……

    孟兰编得口干舌燥,终于看见女人的表情从惊讶道,到蹙眉,最后垂眸深思,竟像是真的开始考虑带上他的可能性。

    他忐忑地等了半天,便听见她语气严肃地对自己说。

    “你可知道,我此次是受罚去的,”云飞顿了顿,还是决定告诉他,“奉命守林,不是游玩美差。”

    “我知道。”孟兰一个劲点头。

    他来时路过像是左军的一群人大笑,听到一耳朵,才知道原来她这是受罚,难怪刚刚她是那样的表情。

    云飞只当是萧月告诉他的,继续道。

    “山上很冷,上去了很可能大雪封山,不能中途下来。”

    知道他怕冷,她本想用寒冷劝退他,却不想孟兰异常执着。

    她思考后,终究拗不过他,点了头。

    既要多个人,东西便不能随便对付了,她领着孟兰回两人的帐篷,重新收拾行囊时,没觉得麻烦,反倒心中多了些柔软。

    只是多带上个小尾巴,她心道,该是不成问题的吧。

    她不知道,此行一去,白雪茫茫,是她在祁山最后一年,最后悔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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