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的雨后终于转晴，强烈的日光被淡蓝色的保护屏障削弱了许多，投进中心城内的只有和煦温暖的感觉。

    冰冷的高楼大厦如铁峰利剑并排伫立，只有在日光抚过时才敛起锋芒，穿梭飞行在高楼丛林中的悬浮车落下车窗。

    陆桑一的脸被阳光短暂的略过，他目光深沉，看着车窗前不断变换的城市景色，思绪纷乱。

    车载智能恰时提示：“距离目的地还有1㎞，请问是否标记该地点，无法标记，无法标记……”

    吧嗒，陆桑一抬手切断了车载智能的网络，车内顿时陷入安静。

    经过一段路程后悬浮车前方出现禁止通行的标识，标识后是灰雾掩盖的地方。他将车降落，这片区域附近有人巡逻，陆桑一的车刚进入范围就被盯上，直到降落，一名武装人员带着机器人过来。

    “前面不允许进入，请回。”

    面对遮得严实的武装人员，陆桑一只是将脸摆正看他：“我要进入科研基地，请识别身份。”

    识别身份四个字一出，武装人员顿时眼色变了，然后盯着陆桑一看，他刚才看这辆车不像基地特有的载具型号，才断定这人不是基地人员，但他现在却说识别身份。

    只有被科研基地记载档案中的人才有识别身份的资格。

    武装人员身侧的机器人被“识别身份”四个字激发反应，它的电子眼透出一道扫描光线，对着陆桑一的头部上下扫描，经过两声确认的嘀嘀声，机器人说：

    “已识别该车主身份——纠察局侦查科科长陆桑一，身份信息保密，很高兴认识您，基地允许您正常出入。”

    武装人员听到机器人的话立马摆正态度：“抱歉，刚才没有认出您的身份，原来您是陆科长，多有得罪，进入时请保持呼吸稳定，情绪不要过于激动，基地设置的外围屏障不会伤害您。”

    陆桑一看向前方的灰雾，那些雾气里夹杂着瘴气，是专门用来劝退警告误入者的。

    陆桑一：“没事，辛苦了。”

    他有很久没踏进这片土地了，再次回来没想到会是因为寻找云端世界而来。

    悬浮车再次启动开进了灰雾中，短暂几秒过后，久违的科研基地出现眼前，悬浮车的视角可以看到全部的建筑，科研基地的一切都被惨白的颜色覆盖，对陆桑一来说那颜色就是惨白，而不是洁白。

    基地中心是一小圈圆环，重要的实验都在那里，八条长建筑沿着圆环伸展，整体像一只奇形怪状的虫，悬浮车被指引着降落在固定存放区，降落停稳，陆桑一下车时被吹了一身冷风。

    陆桑一回到了科研基地。

    这条消息被通传给了云端项目负责人，负责人是个留着白胡子的小老头，名叫冯丰，由于常年痴迷研究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很多新入基地的科研员都叫他冯疯子，因为他一痴迷起来，都带着其他人遭罪。

    “你们说的是真的假的，他主动来的？没人绑着他？没人拿枪指着他？？”冯疯子满脸不敢置信，一脸问了好几个离谱问题。

    “真没有，他来的路上好多老人看见了，小李还傻愣愣地跟他问好，陆桑一他还笑着点头回应，你敢信冯老头！多少年了，他在这基地这能笑得出来！！？”两个学生手舞足蹈地给冯疯子比划。

    冯疯子懵了好半天，连学生的称呼都没去纠正，然而下一秒，学生的话让他更心颤。

    “那个，冯老师，听说，陆桑一是来找您的，他来的路上有人问他，他说想来看看云端项目。”学生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看到导师苍白的脸。

    冯疯子这会儿真的想装疯了，陆桑一好几年没踏足基地，突然改性回来还指名道姓要找他，怎么，要他现场表演怎么给他复活那些人？

    复活是不可能的了，克隆倒还能尝试，不过陆桑一恐怕也不会接受克隆这种违反人伦的尝试，他这种倔人，就是折磨死自己都不会骗自己。

    冯疯子猛拍脑袋，他竟然真的在考虑这种可能性，不就是个陆桑一吗，他一老头怕什么。

    负责云端项目的实验层一片混乱。

    -

    陆桑一回基地的阵仗不大，只是单枪匹马，周围在科研基地待的久的人都认出来他了，毕竟当年他所在的科研团队如此优秀，让人望尘莫及。

    即使销声匿迹了几年，陆桑一的突然出现还是引发了一些躁动，平时匆忙着来回流动的白色蚂蚁们停住了，开始回首刚才错身而过的人，接头接耳。

    “你发现没，刚才那个人......”

    “我也觉得像。”

    “就是他吧！陆桑一，他现在不是去纠察局了吗？”

    “不知道啊，等等，他回来的话，纪教授那边知情吗？”

    他不高调也不低调，只是那样平静的朝呆愣的熟人微笑，然后朝云端项目的实验层走去。

    一般的纠察局人员进入科研基地需要层层手续许可才能放行，陆桑一不需要，他需要更快的知道云端世界的危害，让吉栗汤览哪怕是局长吕瑛进入都需要时间。

    但唯独他不用。

    来到云端项目的实验层时，通道中安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平时忙碌的研究员们不见了身影。

    陆桑一独自走在这里，他穿着纠察局特有的灰黑色制服，头戴一顶军帽，帽檐上翘起的位置贴着勋章，象征着他曾经的功勋。

    一个人都没有？

    陆桑一突然觉得好笑，饶有兴味地缓慢踱步，脚步声竟然在实验层格外清晰。

    看来是他来的时候没躲着点，让人早早把信传了过来，不过，这么久没见，冯丰不该会躲。

    而在他迈进云端项目的实验室大门后，偌大的实验层中坐了不少人，却安静得不可思议，冯丰就在其中，陆桑一转眼就望见正襟危坐把眼睛抵在显微镜前的老人。

    陆桑一：“......”

    “咳咳，”陆桑一身形高挑，抱着手臂立在实验室门前，黑色身影十分突兀又高调，尽管他不想高调，“好久不见，冯老师，您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

    冯老头装作被声音打扰，左右看了看，最后发现门口的陆桑一时，表情惊讶又愕然：“啊，是你啊，陆桑一，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真是好久不见啊，看样子你在纠察局还不错，气色挺好哈。”

    一旁配合演戏的学生们：“......”太假了冯老头！

    “您也是，身体挺好的，看起来不像八十多岁，”陆桑一没有拆穿冯丰的演技，他环视一圈后说，“出去聊吧，我是来找您问一些云端项目的事情。”

    科研基地中的大部分实验与项目都属绝密，陆桑一有权直接查看，不过出于职业道德的原因，他得经过项目负责人同意。

    两人离开实验层，在呼吸绿植的培养地边走边聊着。

    大型温室内种植着奇形怪状的绿植，玻璃墙壁上攀附漂浮着水母般的呼吸绿植，陆桑一听人提起过，呼吸绿植项目培养了几年才有所成绩。

    他仰起头，舞动细枝条的呼吸绿植从头顶略过，而它飘过之处的空气都清新很多。

    “你想问什么，我记得你对云端没好感，”冯老头说，“之前提议上传意识体云端，你是第一个反对的，哈哈哈，我记得你说过，意识和本体分离了，那就不再是一个人。”

    那是多年前的事情，陆桑一现在成长许多，不会再凭个人想法臆断所有，他笑笑：“以前太认真了，总觉得自己认定的就是对的，不会去看事物的多样性，人的多变性。”

    简单聊了几句，陆桑一不再叙旧，只说自己来这的目的。

    他表情严肃了些：“我没办法告诉您我遇到的事情，只希望您能帮助我配合我。”

    冯老头难得认真：“你说。”

    “意识体上传云端项目出现有几年了，我想很多高官要员都参与了进去，别担心，我不是要问意识体上传的名单，我是想问，人类所创造的云端世界，有没有办法进入到另一个云端世界？”

    “什么东西？”冯老头面色凝重，似乎预感到什么，“另一个云端世界？人类云端？”

    陆桑一缓缓吐出一口气：“是，我们现在发现了其他云端世界的存在，和人类云端并存但不相容，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们可能会在某天对人类云端进行吞并！”

    “冯老师，请您告诉我，能不能通过人类云端进入其他地方，相当于在云端世界打开一个通道，潜入过去，如果放任不管的话......”

    “意识体云端存放的将不再是人类意识，云端受到影响的话，现实必然也会发生不可逆转的下场，您应该能预想到那样的未来。”

    陆桑一没有夸大，他依据现有的推测简单说清事情原委，假使真的有其他云端存在，这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对决。

    让冯老头困惑的是，陆桑一说了个词汇——人类云端，人类两个字涵盖了所有人。

    冯丰逐渐回味过来陆桑一的话，他说的简单，并不难懂，却让冯丰后背渐渐爬上一股凉意。

    “其他云端是指除人类以外的......”冯丰拉长语调，陆桑一直接明了：“机械生命。”

    “最初只是一个推测，到后面不断被证实，我现在可以完全肯定，机械生命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云端文明，而人类的技术还没有完全彻底的脱离躯壳，舍弃星球，我们还需要与脚下的每一寸土地共存亡。”

    “我需要找到办法，让人类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陆桑一和冯丰说过最多的话，哪怕在他还是学生时，冯丰都没听到他如此多的内心剖白，他的思量，他的想法。

    冯丰已年近半百，眼珠子都换了两颗电子眼，看陆桑一时却还是透着浑浊苍老，他注意到陆桑一的话，不是让人类赢，而是不败，陆桑一并没有完全想灭绝其他文明。

    冯丰闷笑一声，“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让人感慨。”

    陆桑一：“我所说的是我会尽力去做到的。”

    冯丰：“并不代表这是你真实想法？”

    陆桑一沉默片刻：“您不会想知道的。”

    两人都沉默着呼吸，一棵呼吸绿植从他们面前飘过，冯老头长叹一声：

    “意识体云端出现这些年，我们尝试过很多种可能，个人意识为单独云端世界，在他们直接开启一条通道，就可以随心所以的出入，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只是需要双方的同意，才做得到，否则闯入陌生的云端，很可能会被云端主的意识体碾碎。”

    “只是两个世界串联都会造成这种无法挽救的下场，你说的人类云端和其他云端文明，这更是不可逾越的天墙，机械生命......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陆桑一，你冒的风险太大了。”

    “有没有办法。”陆桑一垂眼轻声问。

    “更何况上传了意识的都是些高层人物，他们是宁愿保住自己都不会同意把自己世界开个口子保人类云端！”

    “您还有别的办法吗？”陆桑一重复着。

    说过来龙去脉，陆桑一将压力移给了冯丰，他不断碎碎念，一把年纪了还要被为难，急的双手抱头抓着仅剩的白发。

    “你就是给我找事！”冯老头骂骂咧咧，“我就知道你冷不丁回来准没好事！一来就是人类云端，索性全完蛋算了，这天塌就塌了，轮不到你我来管！”

    “不行，我只要活一天，就要管一天。”

    陆桑一不再追着冯丰逼问云端的事，他知道冯老头会想出来办法的，研究云端项目这些年，手里没点东西陆桑一不信。

    叙旧到此为止，陆桑一向冯丰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

    冯老头猝不及防被来这一下，吓得往后直躲，“你别来这套，我老头子试试还不行吗？云端通道是不是，我拼了这条老命去给你造！”

    冯丰倒不是怕，不，他也怕，陆桑一这架势让他总感觉，这人活不过第二天，想到这他呸呸呸好几下。

    冯丰知道，陆桑一会好好活着，痛苦的好好活着，他会比谁都活得更久。

    没多说什么，该说的都已说完，陆桑一不再追要答案，他向冯丰道别后转身走了很远，在快要离开冯丰的视野范围时——

    “陆桑一，”冯疯子突然叫住陆桑一，那人并没有回头，只是停住脚步，冯疯子难得怅然地劝说，“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如果也像死了一样，那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样的话很久之前冯疯子说过，或许是人年纪大了，再次重复他也不会记得。

    可陆桑一记得，当初和现在的回答不曾变过。

    “我活着只是为了履约她想要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