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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栖别鸳鸯(二十七)

    夜色深沉,院中四处点着灯笼,泛白的纸面又薄又透,将橘黄的光完完整整的反在石板叶尖上,被磨圆润的石桌边角,塌陷的坐垫,处处都比新置办的府宅亲人得多。

    树影映到窗上,从外看宛如一幅笔锋刚劲有力的水墨画,从内看却变成了异常扭曲的鬼爪。方宅侧室内的灯罩中,火舌白得发青,又忽然间青得发紫,忽明忽灭,张牙舞爪地扭动着,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妖风控制,晃得愈法疯狂。

    阴冷的气息从深渊爬上床沿,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凄厉悲鸣笼罩整个床榻。

    “方哥哥……好哥哥,你等等妹妹……外面天这么黑,你要去哪里?你不要走,别走,难道你要抛弃我吗?为什么……为什么?”

    穆月曼额角布满细汗,碎发胡乱地贴在额头和脸颊,细眉紧拧,嘴唇微张,不见丝毫血色,她两手死死抓着被子,好像做了极为可怖的噩梦,怎么也挣不脱。

    诡异梦里,她的声音逐渐变得时而尖细,时而沙哑,已经完全不像她了。“为什么?你不知道吗?一个男人狠心抛下去还能是为什么!自是不爱了!去找别的女人了!”

    “不信吗?哈哈哈……好啊,那你睁开眼去外面看看你的好哥哥在干什么!”

    脑海中回音未散,穆月曼骤然睁开双眼,空洞地盯着床顶,她僵硬地下了床,床头诡异的火苗照亮了整个房间,唯独避开了那双黑如乌木的瞳孔。

    “穆月曼呢?”莫非榆关切道。

    “在屋里呢,”方不遗朝侧室张望了一眼,“昨日就没休息好,眼皮发了一整天的青,回来就撑不住了。”

    莫非榆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这边也没动静,难道是自己想多了?

    她正想着,就听方不遗对着自己身后喊了一声,“月曼?你怎么醒了?”

    穆月曼双臂垂着,身子摇摇晃晃,披散的头发加上浅色的里衣,看上去十分瘆人。

    方不遗皱了皱眉,余光晃见她赤着的脚,一边走一边说:“你怎么不穿鞋也不穿衣裳?像个鬼一样,吓死——”

    话还没说完,只见一道白影越过身前,拿着一个亮晃晃的东西冲了过去。

    莫非榆条件反射般侧身一转躲开了冰冷的刀锋,心脏一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上。

    “贱人……”穆月曼长发掩面,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是从天灵盖里飘出来的。

    方不遗一向应付不来意料之外的场景,傻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看清了穆月曼手里的刀。那刀刚才就从他喉咙边擦过去,献血要了他的命!方不遗心中惊恐又慌乱,半晌后吼出一句:“穆月曼你发什么疯!”

    穆月曼好似被堵住了耳朵,什么也听不进去,眼中只有一个目标。她提起刀重新刺去,被风掠起的头发下露出两只怒不可遏的黑仁。不过,即便她每一刀用尽全力挥舞,依旧不是莫非榆的对手。

    莫非榆瞅准时机,侧身立手,敲在穆月曼的手腕上,短刃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穆月曼右手颤抖着僵在半空。

    方不遗隔着一丈的距离见两人终于停了下来,他好似才捡回神,跑上前查看穆月曼的伤势,穆月曼卸了力气,手脚发软,一声不吭,任由方不遗翻看自己的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方不遗是方家这辈人中最聪慧的,答案就摆在眼前,只是超出了他的认知,学堂、先生、那满屋子的书,没有一个教过他面对这种情况要怎么做。

    郁问樵从穆月曼出现的方向走过来,把一块冒着黑烟的鸳鸯木雕摊到了莫非榆面前,说:“受伤了吗?”

    莫非榆缓了口气,转了转肩膀,半开玩笑道:“外伤没有,内伤就不一定了。”

    郁问樵眸中光黯淡了几分,沉声道:“这块木雕就放在枕头下面,不出意外,那鬼物就是通过它操控的穆小姐。”

    方不遗愕然望着那块两个时辰前还正常的木雕,把靠在怀里的穆月曼搂得更紧了些。

    莫非榆目光鄙夷,轻哼了一声,说:“这么精彩的戏,没看官可就说不过去了。”她仰首审视了一圈四周,目光落在一棵半明半暗的老树上,“来都来了,就别躲了。”

    老树枝叶茂密,又隐在黑夜中照不到灯,望过去就如一团漆黑的迷雾,什么也看不清。院中无风,那老树却突然摇动枝叶,扑簌簌地将油绿的树叶摇了一地。

    霎时间,空幽的声音穿过层层树叶响起,“真是可笑,大半夜在别人家中私会,还敢叫嚣?”

    忍了三天的怨气怒气在听到这阵声音后,好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涌而出。鬼物近在眼前,莫非榆非但不害怕,反而很兴奋畅快。她冲着树说:“那你又是谁?大半夜的,在别人家管闲事。”

    树上寂了刹那,抖了一阵阴笑,那声音骤然提高斥责道:“勾引他人枕边人,不守妇道,牙尖嘴利,如此恶行,你当下地狱!”

    话毕,一道寒光晃入视线,前息还在方不遗怀中的穆月曼不知何时以极快的速度闪到莫非榆身后,郁问樵后撤半步,横手挡下这一击。穆月曼不知哪来的力气,生生挨了一臂仍不退缩,手中刀刃横对着莫非榆的脖颈,没有丝毫颤抖。

    郁问樵腰间珠串玉牌碰撞发出细微的清脆响声,转瞬即逝,却被树上蹲着的东西听了进去。它警觉地从树后探出目光,看清了声响的源头,乌黑的瞳孔骤然一缩,变得异常冷戾。

    穆月曼身子娇弱,郁问樵不好下重手,索性将人打晕来得利索。他正欲下手,穆月曼忽然躬身一坠避开了这一击,一阵黑色夹杂着腐烂气息的风沙将她圈了起来,带到老树之下。

    “打就打,挟持无辜之人算什么本事!”莫非榆喝道。

    那黑色风沙逐渐褪去,穆月曼缓缓扬起头,睁开两只完全被黑瞳占据的眼,捏着似泣似笑的声音说:“借用一下身体而已。”黑沙从石板缝隙中渗出,拧成三股如刺黑风蓄势待发。

    “果然是巧言令色的贱人,一张嘴全用去哄骗男人了!”那三股黑刺如箭破风,呈三面包围之势,眨眼便在眼前,郁问樵眼疾手快,拦腰将莫非榆抱起,在黑刺发出的一瞬间左右跳离了与原地。那黑刺扑了空,嗍嗍地洒在地上,旋即又重新凝聚,再次上弦瞄准。

    “府中可有兵刃?”郁问樵目不斜视,方不遗眨巴了几眼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他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边退边说:“有有,我去拿!”

    黑刺再度袭来,完全不给人喘息的机会,郁问樵和莫非榆各自跳开,被黑刺逼得越来越远,但都始终与穆月曼保持着距离,只躲避不出手。穆月曼走到中间,朝两边恶狠狠地瞪一眼,“我最讨厌你们这些自以为默契十足的人!”

    地面黑沙源源不断地卷起,将两人包围,郁问樵被困在方寸之内,莫非榆接连翻过三道黑沙,落地时却被脚下散落的黑沙抓住脚踝,顷刻间,便被黑沙绑住手脚扼住喉咙,举到半空之中。她难忍地张着嘴,喉中发出嘶哑的呜咽声,整个脸逐渐憋得涨红,宛如案板上被人按住的鱼垂死挣扎着。

    穆月曼轻悄地走到另一个黑圈外,注视着黑沙内的男人,仿佛能勘破虚假的伪装,“她的事迹可不止今天这一桩,你不在乎吗?当着你的面就敢和别的男人卿卿我我,其他时候,她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做了什么?你当真不在乎?”

    黑沙越卷越浓,形成屏障,郁问樵只身其中只有头顶一点空隙,全然不知外面情况。他冷眼寻找着黑沙的破绽,淡然附和道:“其他时候是什么时候?”

    “自然是你不在的时候。”

    “既然我不在,她为何不能找别人?”郁问樵语气轻飘,仿佛说的话是理所应当。

    可穆月曼身体里的鬼不这么想,它无法接受,气急逼问道:“她背叛了你!转眼就与别人在一起!把你的真心弃之敝履!如此可恶可恨之人,如何能忍?!”

    她吼地撕心裂肺,黑沙也为之抖动,郁问樵察觉一丝松动强行闯了出去。黑沙割烂了他的衣裳,里面的皮肉也不能幸免,伤口丝丝崩开,冒出血珠连成血线。此时莫非榆已经是半晕的状态,头无力地后仰,身体本能地抽搐,半阖的眼皮下,爬着一道道鲜红的血丝。

    “来了!但只有一把刀……但是,能不能”

    不等方不遗说完,郁问樵反手就从他手中夺走了刀,借着黑沙掩体从侧向穆月曼砍去。

    “别伤她!”方不遗在后面大喊。穆月曼黑瞳发出幽光,身体在触碰到刀刃的瞬间化作黑沙消散,随后重新在另一边聚起。

    方不遗自然是想两边都保全,可眼下形势哪里那么简单?往日恭维交谈如滔滔流水,此刻除了“别伤她”,其他的,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散去的黑沙聚成无数个细锥,从天而下,郁问樵挥刀斩沙,一步步劈开一道向前的路。穆月曼松开了莫非榆的手脚,扫空黑沙将人带到自己手边,沉重的戾气压上细眉,非要将莫非榆看穿不可。

    莫非榆脚尖勉强能碰到地面了,双手奋力向外掰扯脖子上的黑沙,紧皱眉头,呛出一口血。被黑沙磨破的肌肤滲着鲜血往下淌,没入石榴红的外衣,浸出更艳的红。

    穆月曼闭着眼,眼珠疯狂转动,好似始终找不到她想要的,脸色愈发惨白,面色愈发恼怒,消耗大量力气后神魂不稳,从穆月曼的身体中抽离出半分。霎时间,一阵冰凉贯穿身体,它猛然睁眼,眼中天旋地转,身体已然被一刀挑了出来。

    黑瞳黑发,一身苍褐色棉布衣,胸前细绳穿着的几根绚烂的赤铜色羽毛是她身上唯一的亮色。

    “分神一分就能叫我剥离出来,”她声音轻细又低沉,似有两种声线,“不愧是苍门褚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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