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拐过这栋楼，第二个门，写着三栋的就是了。”
眼前白白嫩嫩的小学妹眨巴眨巴着眼，一脸善意朝燕归林释放，似乎每个毛孔都在等她说谢谢。
要不是这个学妹胸口别着校卡，校卡证明她才是个大二的学生，燕归林确实比她大了个四五六七八岁，燕归林真要怒火从天灵盖冲出来了。
算了算了，毕竟她比这个学妹大快八岁，被叫一句大姐没什么的……没喊阿姨就不错了。
燕归林嘴角牵起，单单露出一侧虎牙，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谢谢你哦……”
“不客气呢。”
学妹眨巴眨巴眼，目送这位红褐色波浪卷发、小香风职业装、七厘米高跟鞋的漂亮大姐姐转身去往她的目的地。
今天是研究生报道日，不难看出她是送人来报道的，说不定是已婚师兄的老婆。可是她看起来真的“猴索”啊～
燕归林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从手提袋掏出一张录取通知书，狠狠地瞪了一眼。
只要抓着这个，是个人肯定都能看出她就是来报道的学生了吧。
燕归林将通知书卷成筒状撩起长发往后一甩，摇曳生姿，魔鬼步伐。
然后险些撞到别人身上。
“小心啊。”
那人伸手扶住她双臂。
燕归林站稳，面色一红，稍稍退后，
“啊啊，不好意思啊，我不是故意的。”
燕归林拉开距离后抬眼去看。
眼前年轻男人身着讲究的衬衫西服，大背头，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正经严肃的书卷气——这一看就是个教职工。
“老师，非常抱歉。”
男人浅笑，目光落在她手中筒状的通知书上，“现在是下午五点二十一分，距离报道结束还有九分钟，你这点掐得特别好。”
燕归林面色一僵，“谢谢老师提醒，我先去报道了。”
她踩着那双细高跟，沉重又尖锐的哒哒哒声响起，就飞奔而去，跑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远远看到那位男老师侧身低头在看手机。
好像很眼熟啊，是因为好看的人都长得千篇一律？
从报道点回来，燕归林往沙发上一瘫，整个人便不想思考了，两只脚甩啦甩啦将高跟鞋蹬掉，“真是夭寿，高跟鞋一穿，命被折腾了半条。”
本来今天公司投标就不应该是她去，偏偏同事被抓去隔离了，她毫无准备被抓去顶包就算了，还差点报道迟到。
虽然跟公司商议了是脱产学习，但她也早做好心理准备，到了这个职位，想要做到完全脱产是不可能的。只是今天出场这造型，实在不学生，难怪被叫大姐。
她摁摁太阳穴，捞起手机，随便划拉也不知要点去哪儿，只听一阵提示音响起，她竟然无意识点开了英雄联盟的手游。
点开就点开吧，她兴致缺缺，只是习惯性点开好友列表看看有谁在线。
嗯？她的特别关注，竟然在线。
她猛地坐起来。
那是个叫“加油鸭”的号，由于绑着微信，可以看到后边还有个括号显示“抹茶味的风”。
那明显不是正经人名，是他隐私登录时另起的微信名，不然就该是她给他打的备注：关与峤。
“与峤，怎么突然上线了？现在也不是什么放大假的时候啊。”
她上次见他在线，还是在大半年前春节的梦里。
比梦里更遥远的是，他们应该有一年半多没在一起玩了。不过主要她之前也很忙，很久都不怎么登录过了，也就这两三个月还算清闲偶尔登录来看看。不过无人跟她玩耍，她自然也不常在线。
而他的号原本登录用的也不是“抹茶味的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换的。对啊，为什么要换登录信息呢？
她默默点开搜索一栏，输入抹茶，搜索出来了一个她从不知道的十三级小号。
没等她思索完毕，系统弹出特别关注的提示：
加油鸭已经结束游戏。
亲密好友加油鸭在线。
嗯嗯？这就出来了？十一分钟被打崩了？还是把别人打崩了？
下一秒，一个邀请消息弹了出来。
她犹豫了下，还是点了进入队伍。
那边头像绿色框框闪了闪，似乎有呼吸声，却没人说话。
燕归林清清嗓子，“能听到吗？”
那边低低的轻笑声传来，“可以。”
“现在还是六点多，不忙了吗？”
“现在不算忙，刚吃完晚饭，洗完澡，在宿舍休息。待会还要再去办公室加班。”
“怎么现在还要晚上去加班啊，那么忙吗，哦，是开学季了。”
“是啊，开学季了，今天又迎来了一批新的学生。”
手机里传来温润的声音，他们像以前一样寒暄，给她一种错觉叫他们竟然没有一点久别重逢的干涩。
燕归林莫名感慨。
她想了想，“没事，你在党委办公室，应该不用操心学生的屁大点事。”
“不是呢，”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在掏袋子，然后关与峤的声音便夹杂着咀嚼声，“我被调到学院去了，做本科学生的辅导员，兼任党院委工作。”
“啊——那不是很琐碎？”
“是啊，很琐碎，早上跟操，白天跟活动，晚上整理资料。还好我们学院女生不多，不过男生之间的矛盾也不少，总归我处理男生的事情简单一点，很多女生的矛盾我都没法调节。”
燕归林忽然好奇，“你调去哪个学院去了？”
那边安静好一会，缓缓道：“计算机学院。”
燕归林全身一僵，“还在原来的GGT大任职？”
“是啊，还在。”
关与峤回答得轻飘飘，燕归林反而心中逾越千斤。
“开吗？打什么模式？”关与峤在那边问。
燕归林咽了口口水，干巴巴道：“不了，我忽然想起有点事要处理，先下了。”
没等他答，她速度退队下线，将手机反扣在身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成了她的老师？？？同一个学院的？
她报考这个学校的时候，虽然偶有想到他在这边工作，可没想到他会以学院辅导员的身份出场啊！！天知道，他们是同一届的本科同学！！！！何况，何况，他们不是点头之交，更不是结拜兄弟那种的同学。
燕归林脑子里闪过他们游戏里两千多的好友度，闪过他们微信偶尔聊到半夜一两点的语音记录，闪过……
如果是别人联系那么紧密，她可能会评价一句，你们关系不单纯。
如果是别人在这样的紧密联系后，忽然一天断掉，彼此就像在对方世界人间蒸发一样，谁也没有主动找谁，她可能会评价一句，暧昧玩腻了？
如果是别人跟自己的曾经暧昧对象同学变师生，她可能会促狭道，你们要藕断丝连？师生禁忌？
可是，现在是她！！她是当事人！！
脚趾好累，已经抠了城堡一座。
毁灭吧……
“不了，我忽然想起有点事要处理，先下了。”
手机里燕归林的声音变得干干巴巴。
没两秒，退出队伍，退出游戏，一气呵成。
关与峤揉揉脸，笑意不减反增，对着屏幕说道：“你今天来报道，我看到你了。唉，怎么还这么冒失。”
他猜到她短时间不会再上线了，于是也放下手机，身边的电脑屏幕闪烁，教务系统更新出来一张计算机学院的录取名单。
燕归林，杨继叶教授的团队，联合GDS大和JJY生物公司定向培养，生物信息方向。
“这次算不算你自己主动回来的。”
主动撞上来的燕归林还在抓马，头发挠着挠着，突然想起一件事。那个下午叫她觉得很熟悉的老师，不会是……
作为同届本科同学，他们自然是有很多交集的，特别是以腾讯作为社交圈的一套软件里。
她轻车熟路切换到□□，在他的空间里一眼就发现一套照片，那照片拍在五年前，但他的长相差别并不大，只是现在的装扮更成熟些，会把头发梳起，抹上发胶，一丝不苟的模样。
“啧，完了，牙疼，脚趾也疼。”
她肯定被认出来了，不然他也不会突然上线跟她说那么多。
她苦恼一阵子，很快又开始找角度安慰自己，“都那么久了，也不至于放不下，他当初跟你也没发生什么呀，毕业后，那么久都没见了，就一起玩了一段时间游戏聊了一阵。他肯定是把你当他的学生在教育在练手，当初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呀，对吧。”
好，心理建设做好，她又浮出一个疑问，他那个小号又是跟哪个女同学玩的？他是不是经常创建小号跟女同学谈心啊！然后看到女同学不舒心就不舍昼夜地陪伴人家！！
这一想不得了，燕归林两眼发光，又点开游戏，游戏登录，好友栏显示加油鸭在五分钟前退出游戏了。她继续搜索抹茶，果然那个叫追风筝的十三级小号是关与峤的。
看游戏记录，账号创建在一年多前，一开始没怎么玩过，不过这两三个月有时不时打两局大乱斗，时间最近追溯到前两天。
游戏记录也可以看到是否跟好友玩，他这小号似乎没有好友知道，二十几局竟然都是自己在玩。
好吧，没什么特别的。
她顺手给追风筝点了个特殊关系。然后手指僵住——
不对！！燕归林！！你这是在做什么啊！！查看他的页面是会留下记录的啊！！！你干嘛要查看人家小号啊！！
燕归林很炸，比一百个客户的投诉找上门都炸。
没等她炸完，手机一串震动，她切出去一看微信收到了不间断的消息。
那人备注写着：2X届林仲（生物化学环保方向）。
她同事曾看过一眼她的备注，评价了一句：“冷漠，真是冷漠。”
燕归林耸耸肩，也许这样的备注显得不太有温度，却让她很好地记住很多人，而在这个详细的备注背后之人是她嫡亲的同门师弟。
不过这个嫡亲师弟也没有得到师姐的太多关注。
他发了很长的消息，从哥哥嫂嫂结婚，说到他在婚礼上被亲戚追问工资，又说到公司的高管让他帮忙代写中文核心去评职称。
絮絮叨叨十几条后，林仲忽然发了一语音：“燕姐姐，燕老板，你怎么不回我，你是死了吗？”
燕归林扶额，开始打字，“现在诈尸了。”
然后一句一句回他。
“你也很向往？”（引用兄嫂结婚）
“怎么说？”（引用七大姑八大婆的围殴）
“你上级？”（引用高管评职称）
这一回不得了，林仲吧嗒吧嗒又发了一堆，不过最后聊下来，其他都是浮云和牢骚话，就想找对象这一个话题满的溢出屏幕。
这个话题燕归林也很难跟他聊，索性半是敷衍半是讥讽地回，很显然林仲不需要什么建议，只要有人回他，他就可以自己又打半天字。
“以前觉得工作很好，比读研好，现在加上实习和正式工作才出来小半年，人心都老了。读研累脑，工作劳心还害命。我总算懂你那句，喜欢阳光却不一定要拥有太阳了。”
喜欢阳光，是不是一定要拥有太阳。
燕归林无语，这句话是用在这种地方吗，煞风景的死直男。
“燕师姐，请我吃饭吧。”
“不！（剧烈摇头）你现在工作了是林主管了，我却脱产了没工资了。怎么说都该是你请我吃饭。”
对面持续一分多钟的“正在输入……”后，缓慢应了两个字“好吧”，然后一个表情包“（你不用管我，我只是没人爱的小傻瓜）”。
燕归林连续点了三个表情包“冷漠”“冷漠”“摆烂”。
那边赶紧讨饶。
林仲：“择日不如撞日，为了庆祝你重新回归校园，今天出来吃饭吗姐姐？”
燕归林：“今天太累了，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打完字，手机丢向一边，燕归林困困顿顿，差点就秒睡了，手机又震了一下。
林仲：“明天吧，明天是周日我还能去找你，再晚就不行了，下周末要冲国庆假期的加班。”
“啊啊啊，为啥要有调休这种东西啊！！”
燕归林瞥一眼，手已经提不起力气了，“嗯。”
那边好几分钟的“正在输入……”燕归林没等到他打完，已经不省人事了。
直至半夜，燕归林在沙发上睡得腰酸背痛，爬起身来，按亮屏幕。
四点多了呀。
她趿着拖鞋，一边低头翻阅微信，一边走向卫生间。
首当其冲映入眼帘的是林仲那数字八的红点。
“吃什么”
“火锅？”
“好像这个季节不合适”
“可是如果是你最爱的榴莲煲就很不错”
“一个外链接（饭店）”
“还行吧，离你不是很远，你应该不会嫌麻烦不来吧”
“（敲门，人在吗）”
“还是你想吃别的？”
燕归林慢慢悠悠发了个赞同的表情包。
又开始翻阅其他信息。
也没什么，要么是高速路口的ETC自动扣费，要么是微信付款后的凭证，要么是公众号更新提醒，唯一有点人气的是公司的几个群。
她将手机按灭，打开了淋浴器，水流声哗哗冲淡了夜里的凉气。
燕归林跟林仲约的是下午，还没到饭点，可店里就氤氲着榴莲味的雾气。
燕归林径直走向林仲，可林仲仿佛瞎了一样，略过她，一直看门外。
“你工作做瞎眼睛了？”
林仲应声看去，“呀，这是哪位清纯小美女。”
“我把头发染了棕色，中和原先的红褐色，还行吧。”
“行，可太行了！”林仲摇头，“女人心，海底针，去年还说走熟女职场风，一回学校就走清纯风。”
“没办法啊，我报道第一天就喊了大姐，不是大姐姐不是小姐姐，是大姐！！”
林仲可是一点都憋不住了，直接趴在桌子上笑瘫。
燕归林面无表情，“很好笑？”
“难道不好笑？要是叫你大姐的是男的，我就更憋不住了！！”
男的……关与峤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冲进她脑子里。
服务员上了菜，他们眼前汤汁翻滚，一点一点涌没金色榴莲肉包。
还没得动筷子，林仲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
“我现在是知道了你当年刚毕业为什么那么崩溃了，上司垃圾，公司压榨。难怪你说你快撑不下去了。我觉得我现在的工作也很一般，没比你那好哪儿去，不过要是我也有一个满嘴喷粪的上级我要心脏病发。”
“你当初不是说你要是遇到，就掀桌而起，整顿职场吗？”
“嗐，说这些……我嘴上逞两句凶罢了。”林仲摸摸鼻子，“你不会嫌我烦吧？！你当初那么情绪黑洞我都没嫌弃你！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林仲看着燕归林凶神恶煞的眼神，想打烂自己的嘴，赶紧岔开话题，“对了，师姐，你那个白月光呢？没下文了吗？”
林仲从伤春悲秋到风花雪月切换自如，盯着她等回答。
“什么白月光。”燕归林低头，慢条斯理喝着茶。
“还能哪个？”林仲促狭道，“那个，你因为工作头都快爆炸的时候，不是说还好有个人撑着你么？那个不就是你念念不忘的白月光？我现在就需要这么个白月光嘤嘤。”
燕归林看着茶碗，“白月光嘛，留在心底里祭奠，时不时两柱高香奉上就够了。”
“这不是形容前任嘛。”
林仲顺利收获一记眼刀，依旧无知无觉，“师姐，是不是毕业之后真的很难找对象啊？”
“你这就打算爱情事业两手抓？”
“两手抓，两手都要紧。”林仲兴致勃勃，“我本科毕业那帮同学，读书时单身的毕业之后差不多现在都还单身。就像你，是吧。我可不能这样。”
燕归林觉得这顿饭吃的是她的脸，她多大的脸啊，蹭的这顿饭。
林仲意犹未尽，觉得自己领略了很多人生感悟，急于分享：“都说啊，人的一生喜欢的类型多半是两类人，要么和自己很像，要么和自己互补。我是还没遇到，师姐你呢？”
“合着你今天是来取情感婚姻经？”
燕归林也是服了他的脑回路。
林仲没吃几粒花生米，人就给吃醉了得不行，开始贱兮兮地笑，“远的不说，就你那个念念不忘的白月光，我看得出来你最近好多书评都还是意有所指。不如就说说他。”
“就不能是我读书感悟颇深？”
林仲窃声叨叨：“死鸭子嘴硬。”
燕归林默然。她忘了他们是怎么开始那段时间的超越朋友紧密联系，也忘了他们是怎么忽然一起降温不需要任何约定就将对方放回茫茫人海。
物质是守恒的，以一种方式存在，也会以另一种方式消失，人的存在却是难以定义的。当一个人消失，不需要面目全非，不需要每个碳氢结构都变形，只要不再出现，不再对世界做出任何回应就好。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她觉得这个人已经在她生命这本书里被画上了句话。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她知道这个人早就在她生命这本书里留下了重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