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默萦绕那仍在克制已身的男人身上。
温泉水凉了又热，反反复复，终于恢复了平静。
溪行之轻轻呼出一口气，眉眼恢复了一片清冷。
他起身，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遮盖，修长的腿行走着，只长长的龙尾没有收起，摇曳在地上。
这里是他的心府空间，除了他不会再有旁人能闯入，只除了那偶然出现的少女。
青色的尾巴尖上似乎还留有刚才少女的气息。
他厌弃地看了一眼，就不再理会。
几乎是在他离开池水的一瞬间，合身的青色长袍就幻化在了他身上，严丝合缝，紧紧扣着，只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
掌心刚才被那入侵者一箭攻击的伤痕还在，虽然迅速结了痂。
溪行之却久久地凝视着那伤疤，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天生神体，这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能比龙的鳞片更加锋利。
龙鳞向来也是修道者最渴望用来铸造本命法宝的天灵地宝。
那箭矢居然能攻破他的防护。
温泉旁镶缀着很多硕大的夜明珠。
长久的沉思使他清俊的侧脸呈现出一层淡淡的冷漠，只是那冷漠又被他亲手打破。
溪行之抬起手，掌心逐渐聚集起一道金色的光芒，朝着自己的胸膛而去。
那是他心脏的方向。
竹林中栖息的神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腿边，半跪着，清澈的鹿眼中含着泪，摇着头，像是在劝说他不要冲动。
“执法者，维护三界秩序，理应没有私情。我会履行我的承诺。”
他淡声说道。
金色的光芒越来越亮，逐渐化为一个金色的荆棘囚笼，遍布着倒刺，被溪行之毫不犹豫地送入了自己的心脏。
跳动的心脏瞬间被一层层金色锁链束缚住，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试图反抗。
眼前一瞬间闪过许多画面。
“皑皑白雪中，少女乌黑的发辫落在了雪地上，流着泪正对他说着什么，滚烫的泪融化了雪意。”
“潮湿黑暗的山洞里，少女俯身在他耳边轻轻咬着他，舔舐过他喉结，留下一道道红痕。”
“雾气弥漫的温泉池里，青色的龙尾缠上了少女的裙角并向上不断攀爬，她颤抖着身体承受着，柔软拂过他指尖。”
情海无涯苦作舟。
喉间蓦然涌起鲜血，溪行之口中念着不知名的古老咒语，手上飞速结着法印，一道又一道打入自己的胸膛。
很快，那心脏就不再跃动，金色的血液几近凝滞。
龙心逐渐石化，变成黯淡的土黄色，安安静静地被带刺的绿色荆棘束缚着。
溪行之睁开眼，眸中干干净净，空寂一片，没有了任何情绪。
在困心锁的加固下，从今以后，他不必再受生灵术的控制，会重新恢复成以前公正无私的执法者。
这样就好。
他会把一切混乱的剧情和秩序纠正回原点。
没有任何人可以去破坏天道规则，包括他自己。
青色袍角逶迤一地，他抬脚离开。
腰间那天青色的铃铛蓦然响了三声，缓缓地摇晃着，最终安静下来。
神鹿仰着头，悲鸣一声，垂下了头。
几乎是同时，远在百田村的程瑶心脏忽然一痛，感觉冥冥之中有什么联系被切断了。
她额头冒起一阵薄汗，眼睫湿润着，发丝突然飞速生长。
“小师妹！”
刚从山野间采摘果子回来的于路看到的眼前就是这一幕。
少女的肩胛骨蓦然突出，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她身体里强行撕裂出来，发出“吱吱”的声响，乌黑发丝变成了一片亮丽的青灰色，飞速生长着垂至脚踝，指甲锋利。白皙的额头上，三片青色羽毛凝结而成的法印若隐若现。
偏偏少女紧闭双眼，浑然未觉，只在听见他呼唤时，缓缓睁开了眼。
只是，下一秒，于路被少女的瞳色吓得不知不觉退后一步，怀中青果落了地。
一双墨黑的竖瞳直直地盯着他，虽然并不凌厉，但是其中蕴含的强大规则之力足以令尚处于筑基后期大圆满的于路艰难地呼吸着，无法应对。
那不像是人的眼睛，倒像是兽类的瞳孔。
“小师妹……”
他试图发出干涩的声音去唤醒少女。
少女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茫然地眨了眨眼眸，流星从中坠落。
“于师兄……”
眼前一黑，程瑶彻底陷入了昏迷。
早在她昏迷的前一刻，于路已经祭出本命法宝金算盘去接住少女的身体。
金色的算盘完全由黄金打造而成，浑圆的算珠圆润冰凉，在空中一下子膨胀扩大，变成一张黄金床的形状。
程瑶静静躺在上面，没有丝毫意识。
此刻，她脑海中是一片亘古不变的远古大地。
荒凉一片，万物待新。
四周寂静无声，炽热的岩浆从地脉中一阵阵涌出。
灰暗苍茫的天空中蓦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叫，她看见一只青鸟，飞扬着巨大的翅膀，从远方而来，身后七彩的尾羽发着光。
青鸟的体型很大，但无疑是十分美丽的存在，赤红色的鸟缘，眼眸黑而亮，华美的羽毛在昏暗的天色中熠熠发光。
“苍。”
她看见青鸟站在龟裂的地面，爪子摩挲着脚下泛黄的干涸土地，对着虚空发出人言：
“苍，人类太弱小了，他们需要种子，土地和泉水。”
青鸟兀自说着，毛绒绒羽毛覆盖的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神情。
神奇的是，程瑶却从中感受到了它的喜悦。
它好像很喜欢和人类相处。
那被它唤到的“苍”从头到尾并没有现身。
但程瑶恍惚之间觉得，那“苍”应该是在安静听着青鸟说话的。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已经被人强行从梦境中脱离出来。
“我就说北华宗整天神神叨叨的，搞什么机关阵法，六易八卦，肯定是在骗人，符水怎么可能喝下去就能回魂？”
于路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语气质疑。
谁知道，一转眼，就看见程瑶正看着他，目不转睛，顿时一张俊俏的脸红了个彻底。
他们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众人。
三男一女身上都穿着玄青色的道袍，手里拿着白色拂尘，右肩上统一绣着八卦阴阳□□。
是北华宗。
五阁四宗中向来最擅长奇门遁甲之术的门派，与擅长炼丹、炼器或者铸剑的其他宗门格格不入。
北华宗位于九州大陆的极北之地，常年北风呼啸，冰天雪地，非常寒冷，宗门子弟从入门开始就要学习五行八卦，机关阵法。
但是由于他们的地理位置太过偏远，又生性淡泊名利，因此世人在给五阁四宗进行评比时，只居于中间裁判位置的落霞宗和有溪行之坐镇的西清宗最是惹眼。
这些年，位于蜀地的剑来宗也凭借精湛的铸剑技术以及招收了很多剑修天才而逐渐风声雀起。
北华宗也就渐渐被世人遗忘。
程瑶好奇地打量着眼前一众人，却意外地对上了人群中最靠后一人的视线。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清冷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与旁人不同的是，他的右肩上绣着一只展翅腾飞的青鸟。
他的身形清瘦，个子却很高，发丝用青玉冠整齐竖起梳成了一个高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骨平和，鼻梁高挺，只面前垂着两缕碎珠，衣着严谨，不露出任何一丝多余的肌肤。
俨然一副道士打扮，清俊逼人。
只是与少年对视一眼，程瑶就觉得自己刚才刺痛的心脏有所缓解，源源不断的热度从心脏的位置融入四肢五骸。
但是，看其他人对少年恭敬的态度，程瑶猜测这少年在北华宗的地位肯定很高。
“原来这人没骗我，符水真的能让小师妹你回魂啊。”
看到程瑶终于清醒过来，于路高兴地话都说不清楚了。
天知道，刚才他突然看到程瑶兽化是什么心境。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被小师妹身上的恐怖力量碾碎，只是如今小师妹恢复了正常，感激之情无法自拔，于路激动地上前一步，去拍那少年的肩膀，向程瑶介绍道：
“这是北华宗的弟子北清泽，刚才就是他救了你。”
程瑶对着那名为北清泽的少年，小声道谢。
北清泽显然很讨厌与人接触，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于路的手，瞥了程瑶一眼，点点头，代表他收了回礼。
“这次，北华宗宗主占卜到百田村有障气出现，所以派他们几个来查看，我们两宗门既然目的一致，路上倒是可以分享消息，互相帮助。”
“我们从百田村而来，已经查到百田村出现了魇族，就在那后山……”
于路向来最擅长和别人打交道，一路上他走在前面，口若悬河地与北华宗那几人说着话，从天文聊到地理，又扯到各地的风土人情上面，不一会儿就和北华宗其他三人打个了火热，恨不得立刻和他称兄道弟。
尤其是四人其中唯一一个女子，频频抬头看着于路说话，眼神孺慕。
倒是那面容清冷的少年落在了后面，与他们渐渐脱离了队伍。
走着走着，于路悄悄回头看了一眼程瑶，又飞速地收回了视线。
少女纤细柔弱，面容温柔，很难相信她身体里居然蕴藏着一股如此强大的力量。
小师妹居然是妖！
于路想着自己刚才看到的异象，暗暗摇了摇头。
不行，他一定要替小师妹保管好这个秘密。
如果小师妹真的是妖，是一定会被逐出西清宗的。
小师妹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和那些吃人的妖怪不一样，他相信她不会伤害别人的。
程瑶并没有察觉到于路纠结复杂的心思，自从醒来后，她总感觉心脏怪怪的，像是凭空缺了一块。
她一直茫然地抚着胸口，慢慢也落在了后面。
不知怎么的，她和北清泽并排走在了一起。
少年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一时之间，苍翠山野间，她只能听到少年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青色袍角偶尔擦过她裙角的沙沙声。
突然，前面走着的人停了下来。
程瑶：“怎么了。”
“前面有人在抬棺。”那队伍中叫商玲的女子答道。
“现在这个天气，抬棺吗？”
他们正处于郁郁葱葱的山野之间，四周荒无人烟，就连乌云都遮蔽住了天空。
显然不是个好天气。
怎么会蓦然出现一只抬棺下葬的队伍？
同行的人都暗暗握紧了自己手里的本命法宝和武器，准备好应对不时之需。
程瑶身旁的少年倒是眉眼之间没有丝毫波动，拂尘斜放在手臂上，四平八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