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她听见身旁少年一声嗤笑。
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衣袖遮掩着,握住了她的手,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舌尖的刺痛感顿时缓解了很多。
指腹上还留有那人的温度,程瑶侧脸去看,谢坚正垂眼专心地给手里的雕塑上色,仿佛根本没有留意过她这边。
嘴唇动了动,程瑶默默咽下了想要说的话。
简单的上色对谢坚来说不值一提,他修长手指沾染了颜料,细细勾勒着猫猫的皮毛,每一根皮毛都渐渐演变出纹理,层次分明,长长的尾巴被他用黄色颜料加上其他颜色调和了一下,涂出来泛着浅浅的淡金色。
很快,整个雕塑的形与神就被描绘了出来,栩栩如生。
一旁围观的老板也是有些震惊,这还是他做生意这么久,遇到过画得这么快的,画术如此高超精炼,这画工肯定没个几年练不出来。
余光瞥到程瑶一直盯着他的手看,一动不动,谢坚挑眉,用毛笔敲了敲颜料碗,说道:
“磨料。”
颜料是用特殊的植物做成,需要研磨出花汁。
程瑶一边磨着颜料,一边看着谢坚动作。
沉浸在绘画之中的阿坚和平日里很不一样,整个人泛着一层柔和的光芒。
虽然面无表情,神色冷淡,但她从他微勾的唇角还是能看出来,阿坚此时很高兴。
恍若仙人一般矜贵,高不可攀,她心里默默想到。
高兴个屁!
明明是程瑶想要比赛的小礼品,却还要他来画这雕塑,他画着猫身的细节,耐心都快磨完了。
抬眼扫了一圈四周,参加比赛的人都还在慢悠悠地画着,有的才画到尾巴,有的连四肢还没画完。
谢坚放下笔,握了握僵硬的手指,一转身将画笔塞到了程瑶手里:
“眼睛,你来画。”
“啊?”
程瑶呆呆地握着画笔,茫然无措。
虽然没学过绘画,但她也听过别人说画形先画神,雕塑最重要的应该就是眼睛了。
“我不会。”
她垂头丧气地说道。
阿坚画的猫猫已经很好了,几乎和她曾经很想要的那只金渐层一模一样,若是被她添上几笔,毁了这画怎么办?
一时之间,程瑶犹豫不决。
“怕什么。”谢坚无所谓地用帕子擦着手上的颜料,看了她一眼:
“不是还有我在这里吗?”
反正程瑶画毁了,他还能补救。
有了谢坚的保证,程瑶才放下心,小心翼翼地用毛笔沾染了一点颜料,去涂猫猫雕塑的眼睛。
长时间的聚精会神让他眼睛有些疲惫。
谢坚抬起手揉了揉额角,本想闭目养神一会儿,却余光中瞥见程瑶给猫猫画眼睛用的是天青色的颜料。
“为什么要用这个颜色。”
他见过的猫的眼睛以深红色,松绿色为多,天青色的瞳色很少见。
“因为我觉得很好看。”程瑶笑了笑,眉眼温柔,又补充道:
“就像阿坚你的眼睛,琥珀一般通透。”
明明有那么多颜色不去用,偏偏要用和他瞳孔一样的颜色。
这么多年,与天道对抗,善于伪装,他已经很少去看自己的脸。
他的瞳孔原来是天青色吗?
谢坚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眼角,却又很快清醒过来,羞恼地咬了咬牙。
程瑶肯定又在戏弄他。
每次都是这样,像打在一团棉花上一样,不痛不痒,勾着他。
他移开眼,努力平复呼吸,强迫自己不再去看她。
度日如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终于过了一会儿,程瑶画完了眼睛。
金色的猫猫被放在桌子上,皮毛顺滑如新,天青色的瞳孔,眼尾微微挑起,高傲地昂着头颅,粉里透白的爪子却向前搭着,像是在寻求什么人的爱抚。
他们画好的雕塑一摆出来,围观的人就围着它窃窃私语着,甚至有人已经开始竞价想直接买下这个雕塑。
这么好看的金渐层雕塑,就算放在家里也添光啊。
老板同样也抱着这个想法。
要是能把这个雕塑留在店里,就放在入门的地方,是多好的招牌啊。
等到所有人都完成了雕塑上色,这场比赛也到了结尾。
毫无意外的,他们这组是冠军。
老板把一个超大号草莓串成的糖葫芦递给了程瑶,眼巴巴地看着她怀里抱着的雕塑,搓搓手问道:
“小姑娘,能把这个卖给我不,我出原价的两倍。下次,你们要是还想来玩,我免费赠送三次免单。”
程瑶坚定的摇了摇头,抱紧了手里的猫猫雕塑。
下次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呢。
她抬头,悄悄看了一眼不远处站在一旁神色冷淡的谢坚。
他双手抱拳,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未束的发丝披散在肩上,似乎有些百无聊赖。
朦胧灯光笼罩在他身上,晕染出一片清冷之色。
明明是极其浅淡的袍子,穿在他身上,无故多了几分风流肆意。
路过的人,眼神都忍不住停留在他身上,走不动路。
程瑶收回视线,默默叹了口气。
阿坚这样矜贵的人,显然不属于这里。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开了,这是他们一起做的雕塑,她一定要好好保存。
离开的路上,谢坚发现程瑶似乎闷闷不乐,一直抱着猫猫雕塑不说话,巨大的糖葫芦被她握在手里,几乎将她整张小脸都盖住。
一阵马蹄声传来,有人驾着马车在街道上狂奔,人群被惊得慌乱。
他伸手,把还在发愣的程瑶迅速揽在怀里,同时指尖一动,那马车就被仙力击破,里面坐着的人滚落出来,摔在地上哀叫着。
“砰”的一声,雕塑没拿稳,掉在地上,发出尖锐一声碰撞,碎了一地。
谢坚不可避免地心迅速跳了一下。
“我的猫猫和糖葫芦。”
程瑶还想弯下腰去捡拾碎掉的瓷片,被他牢牢拦住。
“别动,会受伤的。”谢坚扣着程瑶的肩膀,看着那金色的猫猫雕塑变成了一地凌乱,四分五裂,酸甜的糖葫芦落进泥里,脏污不堪。
程瑶仍在盯着那碎片看。
即便是哭起来,她也是极其小声克制的。
眼泪落在了他手背上,一颗又一颗,烫的他心尖发痛。
他只能抱着她的头,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遍遍安抚:
“没事的,瑶瑶。没事的,我们以后还有时间,可以去画很多很多雕塑,什么样的都可以。我还可以给你买很多很多糖葫芦,堆成一座小山……”
他兀自向她许着很多很多关于未来的承诺。
有他,也有她。
他们会在小雨村还是哪个不知名的地方定居,他会给她做香甜的栗子糕,糖葫芦每七天只准程瑶吃一次,不然她的牙会疼。
或许,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会带着她一起去春游。他想带着程瑶一起去看海,去看落日,去看云峰,去寻传说中两人走过就能白头偕老的渡月桥,去看遍九州的大好河山。
等到安定下来,他们会生一个还是两个孩子,承欢膝下,冬天的时候一家人围在火炉前,听他讲故事,讲程瑶是怎么笨拙地对他好却往往把他气的半死,他又是如何被她的笨拙一点点打动。
那些修真界的过往他并不打算对孩子们讲,就让它们像灰尘一样消散在风里,无声无息就好。
如果程瑶不想生孩子,他当然更高兴。他怕程瑶会因为生孩子而受苦,更害怕孩子会分去程瑶对他的爱。
谢坚抱着程瑶,在街上站了很久很久。
人潮汹涌中,有人好奇地观望,有人冷漠地无视。
一半黑暗,一半光影。
全世界,只有他最在意她。
最后的最后,程瑶哭的累了,双眼通红,伏在他怀里。
谢坚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她,眼底暗色浮动,低头小心翼翼地问:
“程瑶,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家人吗?”
不是孤独时作伴的朋友,不是寂寞时的浅浅慰藉,而是朝夕相伴,白头偕老的夫妻。
只有他们两个相互取暖的家人。
程瑶没说话,看了看地面。
那满地的狼藉已经消失。
雪又零零落落地下起来了,埋葬了所有污浊。
谢坚紧紧抿着唇,屏住了呼吸,他还在等着少女的回答。
“好。”
他看见少女缓缓地点了点头,一瞬间红了眼眶,欣喜若狂。
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奈何奈何,情深缘浅。
钟岩洞里,谢坚闭上双眼,流下一行血泪。
胸口,泛着金色的仙元慢慢渡进了冰冷的少女身体里。
谢坚眉宇之间出现了一抹极其痛苦之色,艰难地咬着牙关。
“他在散灵!”
跟在溪行之身后进了洞穴的迦罗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真是疯了,竟然有仙人愿意自曝仙身去救一个死去的凡人。
拥有天生好资质的灵根极其难得,可谓是百年难寻,修炼上会比旁人快很多,未来造化也更多。
他虽然在神灵禁地,也是听说过这名叫谢坚的少年天生有火灵根,天赋卓绝。
若是散了灵,只会七魂六魄俱散,都不一定会有下辈子。
倒是那继承了仙身的凡人能洗髓伐骨,拥有灵根,焕然一新。
“我死后,让她忘了我。”
谢坚沉默开口。
迦罗不知道这少年是在对着谁说话,但直觉告诉他,谢坚这话是对着执法者大人说的。
溪行之垂眼,没有应声,手中破妄戒尺光芒渐弱。
程瑶的身体逐渐暖起来,谢坚轻轻吻了吻她的眉心,慢慢闭上了眼睛,低声喃喃自语道:
“明明只是一串糖葫芦,我当初应该帮你护好的。”
少年的声音渐弱,慢慢没了声响,身体化为一阵金色流光后逐渐消散。
谢坚这一生鄙夷天道,憎恨天道,反抗天道施加给他的种种命运,最后却卑微地祈求天道能再给程瑶一点生的希望。
他心甘情愿地被困在一座名为程瑶的笼里,不得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