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兴和二十四年初春。

    天光渐渐暗沉,浓稠的乌云仍旧盘旋在城中上空,没有消退的迹象。暮雨微岚,白濛濛的雨丝在天地间飘荡,愈发显得油黄的嫩叶鲜翠欲滴。

    一枝嫩芽探进松动的窗扉,积聚在芽尖的雨滴“叮咚”一声落于下方的海兽纹水鉴中。

    衣衫凌乱的彭向站在水鉴边,看着前方榻上早已呼吸全无的她的夫君——樊侯。而与这死寂气氛格格不入的是彭向眸间的喜悦,以及她微微上扬的嘴角。

    这两年来,她为了不失身,常常以各种借口与樊侯周旋。就在刚刚,她终于寻到了杀了樊侯的机会,但却是以险些失身为代价换取来的。

    她虽有些苦涩,但还是被心中的巨大喜悦所淹没。只因她从小倾慕的郡王司马虞,两年前让她假意嫁给樊侯,实则行刺杀之事时,曾对她说只要她办完这件事,他就会来接她,来迎娶她。而今,她已大功告成,只待将消息传回于他……

    心中虽有期待,但仍不免有些担忧,不知届时司马虞该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迎娶她?

    但她也并未多想,想必司马虞自会有法子处理解决。

    彭向理了理凌乱的衣衫,走到桌案旁提笔蘸墨。蘸满墨汁的笔尖因她此时波动的心绪微微颤抖,她吸了一大口气,努力使自己激动的心境平复下来。

    半晌后,瘦金小楷整整齐齐落于纸上——樊侯已杀。

    少女的心思百转千回,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在最下方写了一行小字:你会来接我吗?

    随着最后一笔写出,彭向好似松了一口气般放下笔,她终究是问出了藏匿在心里许久的心思。

    她方写完,殿门便被人推开。

    一身铠甲的董青走进,他虽是樊侯府的侍卫,但实际上是司马虞安排给彭向的密卫。

    身材矮小的董青看到榻上樊侯的尸体时有一瞬的怔愣,但仍不忘对彭向道喜,“恭喜姑娘达成郡王的命令。”

    本就心花怒放的彭向闻言,似画眉目上的喜色再也遮不住。笑意从她一双翦水秋眸流出,滑落到唇边绽放,她笑着示意密卫等候,然后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

    而密卫却是撇了撇嘴,眸中充满了不屑,“陶坚之女,你当真以为郡王要娶你不成?”

    正低头封印信件的彭向微怔,唇边的笑意顿时僵住。

    她抬头疑惑地看向密卫,好似在向密卫询问此话是何意。

    但却见密卫毫不掩饰眸中的讥嘲之色看着她。

    彭向眉头微蹙,她不知陶坚是谁,但密卫的后半句她听见了,也听懂了。

    ——司马虞并没有要娶她的意思。

    但她不相信。

    这一定是密卫的胡乱编造。

    然就在彭向怔愣的间隙,密卫却跑了出去,边跑边喊道:“夫人杀了侯爷,来人,快来人啊。”

    变故发生的太快,还没等彭向反应过来,密卫就带着一群侍卫奔了进来,指着彭向喝道:“就是她杀了樊侯。”

    彭向双眸猛地一缩,面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知道了,一个密卫再如何大胆编造,也做不出如此构陷谋害她之事。

    而且,司马虞说要娶她之事,除了她和他,其他人又如何知道的?

    所以,始作俑者只能是司马虞。

    彭向死死抵着桌案,捏着信件,胸腔里的心脏仿佛被一张大网紧紧勒住,仿如刀割般的疼痛传来,让她几乎想要蜷缩在地。

    她从记事起便是郡王府的婢女,但却一直受司马虞的青睐。他对她很特殊,所以她的一颗芳心都许给了他。

    即使司马虞后来为了行刺杀事将她收为义妹,封她为郡主,以便将她嫁与樊侯,她也从未有过任何怨言,甚至还因司马虞曾许下娶她的诺言而欣喜不已。

    但没想到,她苦心孤诣一心为他,竟落得这般结局。

    她惨然一笑,刚才她还在担忧,他该以何种借口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迎娶她。

    刚才她还将埋在心里的心思挖出,小心翼翼告知于他,希望他能敝帚自珍、视若珍宝。

    彭向抬手死死按住疼痛入骨的胸口,她用尽全身力气站起身,从齿缝挤出几个字,“是他……安排的吗?”

    密卫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他唇边勾出一抹不言自明的笑。

    得到答案的彭向身子微微一晃,就算不问,她也猜到了,但是她就是想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或许,就算是死,她也不会这般痛!

    然而,她错了,她还在期待什么?

    彭向浑浑噩噩,大脑一片空白。指间的信件似有千斤重,她仿佛再也握不住一般,信件“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密卫踩了一脚后捡起,见到信中的内容后,他冷哼一声,将信高高举起,说道:“证据确凿,拿下。”

    彭向被带了下去,隐隐约约中好像看到了密卫唇角得意的笑容。

    她恍恍惚惚觉得,此密卫仿佛与之前有些许不同。但是具体哪里不同,她已无心再思虑。

    彭向被关进了牢中,她不记得被关了多久,也不记得受了多少酷刑,脑海中所有的仅仅那句“你当真以为郡王要娶你不成”久久回荡。

    她被吊了起来,双手被钉在墙上以承受整个身子的重量。而相比于手掌传来的疼痛,手脚腕处以及四肢关节的疼痛更为剧烈。

    此时她的手脚筋早已被挑断,而周身所有的关节都已被斧头砸得粉碎。

    鲜红的血液在她白色衣裙上晕染开,逐渐变黑,最终干结。她不知道一个人究竟有多少血,只听着从身上滑落的血珠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

    “滴答滴答”有节律的声音传来,她抿了抿干涩裂开的嘴唇,仿佛已经看到脚下形成的血洼。

    牢壁上的灯火摇曳,映在少女如枯泉的眸中,愈显苍凉。

    董青不知用了何种法子,清退了牢中的狱卒。他一身便衣走进,大抵是牢中的霉味以及腐肉气息交杂,他嫌弃的抬起手捂了捂口鼻。

    在彭向身前站定,看到墙上吊着的少女,董青冷哼一声,抬起手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

    随着面具揭开,露出得竟是一张清秀至极的脸。

    看到此人,彭向如枯泉的眼眸瞬间亮了亮,她沉到谷底的心也随着升了升。但仅仅一霎那,事实便将她推入了无尽的深渊,她眼眸中的光亮顿时熄灭。

    灰败犹胜之前。

    司马虞向来对彭向另眼相待,而这在大将军之女叶婉晴眼中便是天大的事情,也因此她将彭向当作眼中钉肉中刺。所以当彭向看到面具之下是叶婉晴时,她便以为所有这一切是叶婉晴所指使。

    但随即她便知道了,叶婉晴如何知道的司马虞曾说过要娶她彭向?叶婉晴如何知道的她彭向要杀樊侯之事?

    所以,幕后指使终究是他……司马虞。

    彭向微微侧转过头,透过狱窗看向天边那弯浅月。如今天下大乱,诸侯纷争,樊国又无主,想必司马虞的摄政王父亲定是势在必得,而司马虞如果再娶了身为大将军之女的叶婉晴,届时齐哀帝估计也只有禅位的份了。

    彭向闭上了双眸,她不再想知道司马虞和叶婉晴之间的事情,她早就知道叶婉晴爱慕司马虞,如今他们二人想必也快要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吧。

    果然,叶婉晴从怀里取出一枚莹润的圆形玉佩,她用指尖轻轻摩梭着,“这是郡王给我的,”言语间充满挑衅,“定情信物。”

    这玉佩是司马虞的配饰,也是司马虞早已过世的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件物事,也因此司马虞一直将它随身佩戴,从未随意放置过。

    而今竟在叶婉晴的手中。

    叶婉晴拿着玉佩端详了半晌也不见彭向说话,因而抬头看去,只见彭向双眸紧闭,一副无动于衷之态。

    见此,叶婉晴心中升起巨大的怒火,她最讨厌的就是这样,每次看到司马虞和这个贱人在一起时,他们二人之间就仿佛再也容纳不进第三人般眼中只有彼此,也因此让叶婉晴觉得自己竟比不过一个婢女。

    “你可知,郡王将这枚玉佩给我时曾对我说,她是陶坚之女,让她多活这十几年已是莫大的恩典了。”

    叶婉晴将玉佩收入怀中,“差点忘了,你还不知道陶坚是谁吧?”

    “先皇的顾命大臣——陶坚,因不敌司马家族而被冠以谋害帝王之名被抄家灭族,当时带兵杀了陶坚一族之人,便是年仅七岁的司马虞。而当年陶坚发妻怀中抱着的年仅一岁的幼儿,便是你。”

    叶婉晴声音尖锐,直冲彭向的耳膜,震得她大脑一片轰鸣。

    彭向猛地睁开双眸。

    她伤口滴落的血滴“滴答”一声,滴落在地。

    下一瞬,彭向忽地喷出一口鲜血,鲜红的血液顺着她板结的“黑衣”滑落。

    彭向惨然一笑,她过去十七年的岁月中,几乎一直倾慕于司马虞,时至今日,她方明白曾经的种种是多么的可笑。

    她曾对他有多么痴恋,如今就有多么悔恨。曾经的一切,于现在的她而言恰如尖刀一刀一刀刻在她心上。

    至死方休。

    见到彭向眸中的痛苦,叶婉晴方解了一丝心中的怒意,她再次说道:“你可知当年郡王杀陶坚一族之时,你母亲曾诅咒过郡王,咒他今生所求不能、所爱不得。”

    “郡王愤怒之下才留下了你。后来我听大师说,要想解除诅咒,只有将施咒之人的后人折磨致死,被咒之人方能摆脱被诅咒的命运。”叶婉晴在折磨二字上加重音节。

    然后又看了眼彭向身上的伤口,“看来,大师说的不错,郡王果然没有手下留情。”

    彭向眼眸微垂,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半晌后,彭向忽地一笑,她声音泣血,仿佛载着万世悲凉,“那便让他生生世世所求不能、所爱不得。”

    彭向用尽全身力气,忍着剧痛挣脱了手掌上的长钉。

    还没等叶婉晴反应过来,随着“噗通”一声,浑身是血的人已经趴躺在地,暗红色的血液在其身下渐次晕开,毫无血色的脸上那双美得过分的眸子缓缓闭上了眼帘。

    而其唇角却勾勒出一抹妖冶的笑。

    叶婉晴睁大双眸看着地上唇角带着诡异笑容的彭向,发出一声惊恐地尖叫,转身向牢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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