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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梨新人

    这班新进的舞乐伎生,抵达宫中棠梨苑时已是薄暮。

    吹奏玉笛的阿秋是其中容貌最出挑的一个。她眉目如画,唇边似永远含着一缕盈盈笑意。

    但若细看,便会发现无论表情喜或者嗔,她那双秋波流转、黑白分明的眼睛,是从来不笑的。

    不同于宫车上,抱着乐器一言不发的其他少女们,阿秋一直注意瞥看窗外景象,暗记从宫门到棠梨苑的路径。

    棠梨苑原本是前朝安置乐府近千名乐工、乐伎的地方,因苑中有野生古树数十株,春天时棠梨花开时烂漫如雪,飘洒无垠而得名。

    自入宫以来,一路逶迤行车,直到掌灯时分,一路亦没见几个宫人,可见棠梨苑偏僻幽远。

    透过参天古树的枝柯,阿秋仿佛能看见,前朝时众多舞姬、歌人,在树下如雪飘飞的落花中踏鼓起舞,歌吟练习之声萦绕回廊,彻夜回响宫中的情景。

    绿锈斑斓的仙鹤灯台上,明烛曾终夜不灭,照亮当时盛世。

    眼下棠梨苑已废弃多年,虽经新朝简单修缮,仍难枯树衰草、迷离烟色,始终透着几分荒寒。

    一向自诩心坚的阿秋,在棠梨苑巨大的冷寂里忽然感受到一丝心悸。

    可以想见,无论是谁,到了这里,终老恐怕都难再出去。

    先朝亡时,那些技艺精湛、正当妙龄的舞乐伎,有活了下来的,现在怕也已是深宫中白发苍苍的扫地老人了。

    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黄袱锦囊里的玉笛。

    此后,它便是她在宫中青云一跃、脱离藩篱的唯一凭借了。

    在这一行薄施脂粉、削肩长鬓的舞乐伎少女之中,阿秋无疑是最美貌的一个。

    她也是此行目的与他人最不同的一个。

    阿秋登记造册的身份为前朝乐户之女,不过实际上,她在六岁时便被兰陵堂主人收养,并授以“刺之术”。

    以师父的话来说,在这纷扰难安、彼此倾轧的世间,“刺之术”也好,“乐艺之道”也罢,本质都是服务于权力的工具。

    自新朝建始,兰陵弟子便分散四方,潜伏于三教九流、各行各业,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可以完整拿下王朝最高的权力。

    貌美而聪颖的阿秋,便是兰陵堂所精心谋划的,直指向新朝心脏的,最犀利的一刺。

    回廊摇晃的宫灯影下,阿秋与新进的舞乐伎者们自觉地依次排于廊下,等待宫中乐府的执事——乐正挑选。

    虽则人数不少,却只有排列行队时衣裳拖地的悉索声,没有人敢喘一口大气。

    这一次甄选将会决定她们的未来。

    可以说是生死攸关、有若云泥之别的人生。

    这些都是从京城乃至各地官伎、乐班选拔而来的舞乐艺人,年龄都在十四五左右。但哪怕其中最小的,学艺至少也有十年以上。

    被选入乐府,就有登堂入室、宫廷演出的机会,有望脱离牢笼飞上枝头。即便不能成为凤凰,若技艺足够精湛,即便年老色衰,亦可留于宫中作为供奉,教授生徒。

    再不济,只要循规蹈矩,亦可做个扫地的老宫女。

    青春红颜囚于深宫,作为白头宫女寂寞的一生,对于良家子出身的宫人,或者后宫的妃嫔来说自然是不划算的。

    但,却已经是眼前这群生而为乐户,又或者因家人之罪而没入倡籍的少女,最上上签的前程。

    乐正开始按册点名。阴柔清冷的男子声音,在回廊间虚荡荡地响起。

    “河阳苏氏。”

    被点到名者应声出列,怀抱琵琶按指示就坐,指法娴熟地开始弹奏。

    空灵的琵琶声在静夜里响起,如石上流泉泠泠然流转,松间瀑布一泻千里,演奏技法极为流畅自如。

    不过,这些舞乐伎生多半一早起来,自城外坐骡车至宫门,自昼至夜长途跋涉,直至现在立于廊下轮候,并没用晚膳。此女又是第一个献艺,难免紧张,阿秋听得出来,虽然细微,某些部分却有凝涩。

    但发挥如此,也已经很不错了。

    才奏一响,乐正阴柔清冷的声音截断弹奏:“留,归入坐部。”

    琵琶之后的少女忽而肩头抽动,踉跄站起走回队中原来位置。

    是用尽全力后的虚脱。

    自阿秋的角度看去,光影绰约琵琶梁后,隐约可见她满面是泪,是所得过望的喜极而泣。

    本朝乐府新创,不像前朝规模。此时乐府建制只有坐、立二部。坐部伎为乐伎中等级最高者,非技艺精湛者不得入。

    苏氏一奏便可直升坐部,实则是意外之喜了。

    再接下来十余人,或归坐部或归立部,甚至归于更次一等的鼓吹署,乐正品评下来均法眼无差。

    好消息就是,看来今日的人,应该能全部留下了。

    众人均松了口气。接下来的演奏考较,表演者便更加熟练放松,也越能见出这济济一廊的音乐水准。

    不愧是举国之中选拔出的佼佼者,或偶因紧张而有凝滞生疏,但均看得出多年苦练的功底。

    乐正三十余岁,白净无须的面上,亦有了些许笑颜。

    比这更大的世面,阿秋也不知见过凡几。但此刻握着玉笛,她手心也渗出了汗珠:

    她虽自负聪明,但音律确非她所长,自问比不过这些自幼苦练十余年的伎者。

    毕竟,关于乐艺,她只学了三个月。

    “兰陵,石氏?”乐正点到这个名字,抬眼扫向余下几人。

    阿秋一袭白衫持笛而出,微笑盈盈立于当地,姿态绰约如桂宫仙子。

    不过细看的话,会发现她的眼底并没有笑意。

    “叫什么名字?”这乐正姓黄,阴柔的嗓音细细浮在空气里,阿秋眼角余光一瞥,便觉得黄乐正看向自己的眼神有异常的光一闪而逝,如吐着信子的毒蛇。

    大概,因为自己是现场所有舞乐伎生中最年轻貌美的一个。

    师父曾警告过自己。

    乐工舞伎是卑贱者,而此行中人亦是三教九流良莠不齐。

    “妾小字阿秋。”阿秋屈半膝为礼,眼波流动,毫不畏惧地迎上黄乐正打量她的眼神。

    “为何入乐府?”黄乐正一边问着,却一边快速地扫过名册上备注的小字——这些舞乐伎生的名字下,其实都会注明来处,如某州某县乐籍,又或者某年某月因罪充官。

    很快,黄乐正给出了答案:“石氏挽秋,前朝仙韶苑乐师石长卿之女。”

    他像是对阿秋的底细有了了解,胸有成竹地道:“因此,你是前朝时流佚出宫的旧乐户。”

    乐户子女世代都是乐户贱籍,只能操色艺娱人之业,不可与良家婚配。但仙韶院亦是当年乐府中品级最高者,得入仙韶院者,于乐艺一道皆可称国士。所以阿秋之父想必也非凡人,难怪此女与众不同。

    其实所有舞乐伎生鱼贯而入时,他早已一眼看到了阿秋。

    不仅因为她个子最为高挑,容貌最美丽,而是他阅人经验丰富。

    这少女一进来,便游目四顾,神情机警自然。站在一群规行矩步、低眉顺目的舞乐伎生中,如鹤立鸡群,气度迥然有别。

    现在知道她是仙韶院后人,就不奇怪了。

    先朝乐府盛时,乐府师、工、伎过万,仙韶院为乐府第一品,院中诸人时常伴御驾与皇后左右,备受宠信,煊赫一时。

    不过,那也是过去式了。目前,这枝自前朝繁华之中,遗落下来的金缕花的命运,就把握在自己手上。

    要攀折,也只是伸个手的功夫。

    黄乐正心中有了数,白净的面上露出一丝微笑:“所学何艺,奏来。”

    阿秋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将玉笛缓缓掣出锦囊。

    听到“石长卿”之名而不为所动,想必这黄乐正在这乐府之中,也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根基。

    不是什么不能得罪的大人物。

    阿秋的心中也有了数。

    当通体雪白的玉笛完全呈现在众人眼前时,廊下一时鸦雀无声。

    舞乐伎者们都浑然忘却了因中选又或者落选而带来的忧喜,均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管形制奇异,由一整块高昌白玉雕刻而成的玉笛。

    即便是心怀叵测的黄乐正,此刻也忘记了他原本转悠着的念头。

    这玉笛与其说是笛,更不如说像一双精美的玉箸,其形态为细长的双管并列,各开数孔,却是一整块玉凿空雕成,精光内蕴,质厚温润。

    封存的玉笛的光辉,令整座回廊的空间凝滞,众人的呼吸仿佛都停止了。

    原因不仅是因它一望而知的精美和矜贵。

    最重要的是,人没有一个人认识这件乐器。

    而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场之人,即便年齿尚幼者,也是此刻国中一流的音乐人才,十余年浸淫舞乐艺能,耳濡目染,即便非自己本行的各色乐器,也多少见识和配合演奏过。

    但这形如双箸,勉强或可称为“笛”的乐器,却是超出了所有人的见知。

    黄乐正发觉阿秋似笑非笑地一直凝视着自己时,才蓦然醒神。

    作为正六律、和五声,司掌乐律的乐正,理应见多识广,博采众长,可他竟连伎生手中的乐器都不认识。这若传出去,恐怕他立时就会被逐出乐府。

    黄朝安冷汗涔涔而下,几欲开言,却又觉辞穷。

    幸好,阿秋并没有过分为难他。

    她并未要求黄乐正点评,只从容自若地将玉笛举至唇边,撮唇发出第一个音,便解除了场面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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