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

    柳笙是七月十五日下午启程前去给她师傅祝寿的,因为安澜没同她一起去,她一个人便早早地出发了。她师傅的寿诞是七月十八,按日子算,她应当是最早七月二十一日返京。那假柳笙便掐准了这日子,到得七月二十二日,准时出现在了朝堂之上。

    这假柳笙早已将凰朝的朝堂规矩、柳笙的人情关系都给弄得一清二楚,更兼本身也是个有才学的,对于军政大事,也颇有些自己的看法,眼下又收敛着脾气,尽量按照她们所了解的柳笙的为政风格进行奏答。今个儿又只是个普通常朝,不过三五件政事,需要右相柳笙给出意见的,只有两件事,她斟酌着回了话,所答与柳笙平时的思路并无两样,明帝采纳了,一时间竟没露出任何破绽。

    上自明帝,下至兵部尚书徐淳这些同柳笙原本关系很亲密的大臣,都没有辨出真假。

    即将散朝之时,明帝看了一眼出门一趟没有丝毫奔波之苦,反而瞧着更加年轻俊俏了些的假柳笙,微有些奇怪,含笑着问对方:“弦歌怎得出去一趟,瞧着更年轻了?可是山中泉水有返老还童之效?”

    那假柳笙谈笑自若:“启禀陛下,山中泉水确实养人,臣每回到山中必要洗沐浸泡,以期消乏解困,益寿延年。不过臣此番容颜佳胜,却非单纯的泉水之效。臣此行,与那云雪终成眷属。这几日燕尔新婚,臣可不就年轻了许多吗?”

    这话让明帝和在场的大臣都很意外,明帝问道:“云雪是何人?”

    徐淳则追问道:“弦歌,你竟然当真纳了那云雪?姐夫他知道吗?他同意吗?”

    这假柳笙从容自若地一笑,把柳笙同云雪的瓜葛变着花样地讲了出来,“这云雪本是可心寻来侍奉臣的,生得冰姿玉骨,神仙难及,臣一见心喜,前阵子为着子鸣,臣只有假意装作不喜欢,默许子鸣把他赶回东境去。岂料他对臣情深意切,一路从东境走回京城来,走得双脚起泡,臣于心不忍,只好将他安置在别院居住。此次出行,他又雇了个马匹追出京去,说是臣身边不能没个端茶倒水的人,臣感念他深情,便将他收了。子鸣这边嘛,眼下是有些不痛快,但臣也不能为了让子鸣痛快,就将这对臣一往情深的少年男儿置之不理吧?”

    她先是对明帝言道:“陛下有十位后宫,岂能不知臣的心思?”

    接着看向在场的女子官员们,话说得极有从策略:“各位也都是家中有侧室的人,想必能够理解本相。”

    她这话乃是同云雪和督主之女申艳星商量过才定下的说辞,虽然听起来薄情寡义了些,却也情理通顺,明帝和在场的大臣,都被她这说辞堵住了疑问。

    就连凡事都留了心的御史中丞陈语陌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调侃这假柳笙道:“怪不得前两日坊间都在说,相国看上了一个叫云雪的男儿,置做了外宅,我本来还疑惑,相国不是那种轻易动心的女子,怎得就对这云雪格外垂青?却原来是如此一往情深的男儿,难怪相国心动。我辈最难消受的不过是男儿的深情。”

    陈语陌耳目众多,那日假柳笙同楚宙几个宴席间闲谈置办了外宅的事,隔了一夜,她便已经知晓,她颇有些不相信,但正值柳笙出京去给师傅贺寿,她便把这惊讶收在心底,只让人去打探那个柳府外宅住在何处,这却是不易探知的,因柳笙安置云雪的处所乃是祖芷烟的宅子,这宅子柳笙只去过一次,全无痕迹,手下人打探了两天都没个所以然,御史台又有别的案子要审理,陈语陌就把这事给放下了。

    眼下柳笙主动提起,正映照了那日所知道的消息,陈语陌疑惑顿解,本着有喜事大家同乐的原则,乐呵呵打趣柳笙:“相国欢喜纳宠,怎么着也得请我等姐妹饮一杯喜酒不是?哪日摆宴,我姐妹同去道贺。”

    这假柳笙要的便是人人都拿她当真柳笙看,巴不得人人都去做客奉承,借机言道:“明晚本相在白鹤飞来摆酒待客,各位请务必赏脸。”

    明帝原本还有些讶异,见陈语陌连喜酒都提起来了,便丝毫不再怀疑,点头道:“既如此,弦歌得闲了好生宽慰一下子鸣,他正在孕中,怕是一时难以接受,莫因此伤了身体。”

    这话正合柳笙心意,“谢陛下,臣会安慰好子鸣的。”

    到此地步,便连一向老成有城府的工部尚书岳飘也不得不信,她拱手对这假柳笙言道:“柳相国纳宠,可喜可贺,明晚必定赴宴,请相国放心。”

    那假柳笙也是个会应酬的,对着工部尚书岳飘一番吹捧,说什么宴席之上,能得岳尚书光临,杯盏生辉,请务必屈尊枉顾。有了岳飘的凑趣,其他人岂有故意不去之理?人人都乐意赴宴,只除了兵部尚书徐淳和刑部尚书关鸣鸾两个敛了笑意,一言不发。

    这假柳笙倒也不勉强她们,假柳笙同那督主之女申艳星定下一个原则,除了必要的上朝,日常只接触一些平日里同柳笙的关系不够亲密的人,像柳笙的夫郞、柳笙的父亲、柳笙的女儿、柳笙的堂妹族妹,这些人与柳笙关系过于密切,绝不是那么好以假乱真的,尽量远离之。

    徐淳虽非柳笙亲属,但曾与柳笙同门学艺,彼此关系极为熟络,没准会有些只有彼此知道外人不晓的往事,那最好也保持距离。

    故而她此刻瞧见徐淳气鼓鼓的,也只做不见。

    徐淳心里虽然生气,但她只是柳笙的师妹兼挚友,并不是梁子鸣的什么人,此事乃是柳笙的家务,眼下人人都等着喝喜酒,她也不好过于发火,让柳笙为难。只一个人在心里生闷气,明帝一讲散朝,她便携着关鸣鸾的手,愤然离开,仿佛走得慢一些,就要被这贪欢爱美的艳冶时气污染了本心一般。

    明帝瞧见徐淳给这假柳笙摆脸色了,心中颇觉徐淳可爱,回宫后便当做笑料讲给安澜听。自那日安澜打发侍儿邀请她,她这几日中午都在安澜这边用午膳。虽说夜间翻的是沈知柔和冷清泉的牌子,但是该给安澜的正宫颜面,她是要给足的。

    安澜听见明帝把这事轻描淡写地讲了出来,心里倒替梁子鸣难过,他感叹道:“梁子鸣若没有身孕,多半也就忍了这口气了,偏他现在正在孕中,怕是有的伤心呢。男儿家多年不能生养,只能忍受妻主纳新人冷落自己,把所有的委屈归到不能生养上头,好不容易能生养了,还以为从此之后就有好日子过了,岂料妻主又趁着他有孕,收了新宠,这让他心里怎么过得去?”

    他思及当年自己所受的种种委屈,简直要替梁子鸣掬一把同情的眼泪。

    明帝本是当做笑话讲于安澜听的,及至见他眼圈都有些红,便暗暗后悔,平白说这个惹人伤心做什么?她抬手抚抚安澜的肩膀,柔声宽慰:“朕说与弦歌了,让她得闲了好生安慰下子鸣,她也答应了,澜儿放心,弦歌是个有分寸的人,她同梁子鸣又是少年妻夫,感情极好,便是纳了这云雪,也不会薄待子鸣的。”

    她这话倒有些替自己表白不会喜新厌旧的意思,然而安澜联想到她近来一连好几天都是翻的沈知柔的牌子,只昨个儿晚上翻的是冷清泉的牌子,虽说日日陪着他用午膳,却不肯在他殿里留宿,更不肯按照他所说的去探视顾琼,心里头便觉得她这话也没什么说服力。淡然一笑,用不知道是羡慕还是感伤的语气道:“男儿家,青春不再,被妻主冷落,也是人之常情,原也怪不得谁。梁子鸣无论如何,过了十余年一妻一夫的日子,这便比别人强许多了。”

    明帝听这话头不对,尴尬一笑,索性自座位上起身,揽住安澜平而直的肩膀,用手掰过人玉白的脸颊来,摩挲着道:“宝贝怎么说这么丧气的话?可是怪朕这几日没歇在宝贝殿里?既这么着,朕今晚陪宝贝就是了,别再说这些酸溜溜的话,刺朕的心,嗯?”

    安澜嗔了她一眼,垂下纤长的睫毛,盖住了眸中的情绪,“陛下且用膳吧,大白天日头明晃晃的,说这些个做什么?”

    明帝却被他这句“大白天日头明晃晃的”挑动了情致,想着当初两个少年妻夫,朝欢暮乐,原是不分昼夜的。自从做了皇帝皇后,便有了许多的规矩约束,这些年来从未与他白昼缠绵过。眼下已是盛年妻夫,若能如此一回,或许别有乐趣,彼此重拾浓情,却也猜测他脸面要紧是不会同意在这麟趾殿胡闹的,当下低头附在人的耳边道:“弦歌尚有少女之心,朕可比弦歌还小两三岁呢,便是一时轻率了些,也是人情之常,澜儿不当怪朕的。”

    安澜对她是十分了解的,见她如此说,便生了警惕,视线扫向殿外,生恐廊下伺候的侍儿听见,“陛下莫要乱来。”

    他面上镇定,可是脸颊却浮起了绯红,脊背也挺得笔直,分明是紧张得很。

    明帝瞧见,赶忙捏住了人的手腕,柔声道:“宝贝莫怕,朕有分寸。”

    安澜听了略觉放心,肩膀松弛下来。

    明帝却接着言道:“赵小湘说雅州那边有个富商弄了个好大的孔雀园子,澜儿翌日同朕一道去逛逛如何?”

    她恐安澜不愿意去,特意解释自己为何选择明日去逛孔雀园子,“弦歌明个儿摆酒庆贺纳宠,朕不去喝她的喜酒,恐伤她这右相的面子,若去喝喜酒,又恐梁老相国不快,索性躲出去一天。”

    出去看羊驼这事倒是安澜乐意的,除了可以避开柳笙的喜宴,他还想要满足儿子乐安皇子渴盼看羊驼的心愿。永和皇子和弘文皇子是十五日柳笙离京那天到赵湘府上喂羊驼的,弘文是个嘴巴牢靠的,回来之后并未在兄弟姐妹面前发一言,永和却是个性子活泼的小娃,自己见了好玩的有趣的,一定要同兄弟姐妹分享,十六日随着师傅们在小院子里练武,见不到兄弟姐妹也就罢了,十七日到庆寿宫读书,那话头可就拦不住了。

    当天晚上,乐安自庆寿宫回来就同安澜说起永和讲羊驼如何可爱他也想要去看羊驼,安澜当时没有答应儿子。他不愿意为了让儿子满意再去叨扰一回赵府,身为皇后,他明白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这种为了玩乐,出宫扰攘臣下的做法,在他看来,便是不可取的。

    乐安说了半晌,见他不肯答应,便嘟唇生闷气。乐安的性子本就清冷,这么一生闷气,愈发不肯开口了,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

    他知道了,颇为心疼,却也不欲过于惯着儿子,好生哄了乐安一番,便欲丢开此事。前个儿晚间,乐安的乳父前来寻他,道是:“乐安可是嫡出的皇子,如今还不如五皇子这个庶出的皇子有体面,真是让奴才想不通。”

    他听了义正词严地把乳父训斥了一番,道是皇子们都是一样的金枝玉叶,没有所谓的嫡出皇子就一定要比庶出的皇子荣耀体面的道理,倘或乳父再这么不识大体,他就把乳父逐出宫去,另给乐安安排乳父,省得好好的皇子被乳父带成了小门小户扁心窄性的男儿。

    乳父被他这么一顿教训,自不敢多言,他心里却也存了个念头,得机会还是要带儿子看一看羊驼,他不欲让儿子高凌于兄弟之上,可也不能让儿子还不如兄弟不是?

    此时他便询问明帝道:“她那里只有孔雀吗?有没有羊驼?”

    明帝哪里知道对方那里有没有羊驼,但想到赵湘都能三天之内弄了八只羊驼给永和玩赏,那她让雅州官员弄几只羊驼凑数,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便坦然答道:“有的呀,除了羊驼,还有小鹿,澜儿想去看吗?”

    安澜含笑着看她,目光柔柔地请求她:“臣侍能带上安安吗?安安前两天听永和说起羊驼何等可爱,吵着要去赵府看羊驼,臣侍因赵府才接待过永和和弘文,不好让她们过于劳累,就没答应安安,他可不开心了。”

    明帝听了,倒觉得有些愧疚。她因为自觉亏欠了永和,便欲满足永和的心愿,永和提出想去赵湘府上喂羊驼,她爽快答应,永和年幼,不能单独出门,她便下旨让陈语易带着去,想着陈语易身边有二子,只带永和一个留下弘文不大妥当,便吩咐陈语易带着永和和弘文两位皇子一同去。

    永和确实玩得很开心,回来之后在她面前都说了半天,语气亢奋得难以形容。

    她还以为这事做得很周全,却不料把别的小娃的心思都给引动了。小孩子最爱攀比,见别的兄弟去玩了逛了,自己却只能听别人讲如何珍奇如何有趣,心中自是受不了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慨然答道:“既这么着,就把安安带上,也不光带安安了,长乐、永乐都没看过羊驼呢,都带上。”

    其实几位公主也都没看过羊驼呢,但安澜思量着女儿奕辰每日读书练武,功课安排得极紧,倒不好为了这样的玩乐之事耽搁功课。奕辰既不能去,他也不欲带向辰和景辰、应辰去。这三个公主虽然功课没那么紧张,尤其是应辰,年龄还小,根本无所谓学与不学,却毕竟都是公主,读书习武才是正事,没有道理说长姐在宫里用功,做妹妹的倒由母皇带着玩耍的。

    明帝的本意只在带着安澜出去亲昵,拖上三个小皇子,已经是无可奈何,其他人是一律不想带的,后宫都不想带,几个女儿更加不在考虑之中。

    当下两个商量定了,决计翌日出门去雅州小住。明帝同安澜商议定了,便也不再在麟趾殿里多留,略坐了片刻,便起身往紫宸殿里去,着人宣了沈知柔过来唱曲子。

    沈知柔这些天拿出所有的手段兜揽她,她一一检阅过沈知柔的才艺,却发现,她最爱的还是沈知柔的歌喉。她不是个委屈自己的,索性便只让沈知柔唱曲子。

    此时她左手持着白玉凤凰杯,小口抿着紫霞葡萄酒,一条腿赤足翘在脚榻上,一条腿搭在七屏坐榻的扶手上,上半身斜倚着凤凰软枕,听沈知柔用字正腔圆的歌喉给她唱“骊歌唱了千千遍,泪水涟涟不曾断,酒盏斟了浅又满,郎心不放妻行远。”

    明帝听了,便触及今日同安澜的商议,笑着宽慰人:“朕不远行,只去趟雅州,一两日就回来了,柔儿不用这么舍不得朕。”

    沈知柔并不知道她要去雅州的事,见她这么说,便乐得顺水行船,“陛下既知臣侍的心,还舍得弃臣侍而去,全然不管臣侍会如何思念陛下,陛下要补偿臣侍哟。”

    他这几日每次承恩欢洽,必要向明帝索一样礼物,或是天心楼的缂丝包,或是内库的宝石南珠,或是皇室收藏的古砚古画,或是一品酥的糕点,明帝每次都很乐意地满足他,此时听见他这么说,便笑着问他道:“柔儿想要什么,朕无有不应。”

    沈知柔嘟唇道:“柔儿要工部最新款的簪子发冠,柔儿好一阵子都没添首饰了,都还是原来的,柔儿想要新的。”

    这自然是很容易的事,虽说眼下并不是工部送新款首饰给后宫留样的时间,但这也无妨,她交代下去,工部自会斟酌办理。工部一年之中,也是时时更新首饰款式的,她早一些晚一些要,都无关紧要。

    沈知柔见她应下了,愈发欢喜,偎在她身边,用了小半杯果子露,继续给她清唱绍州小曲。葡萄酒他是不敢用的,怕倒了嗓子。明帝自己独饮葡萄酒,有些无趣,又命人宣了冷清泉来。冷清泉是个乖觉的,见殿内已经有沈知柔在唱曲了,便接了给明帝斟酒的差事,他恐坐在椅子上遮挡明帝的视线,命侍儿拿了个坐垫进来,跪坐在坐垫上服侍明帝饮酒。

    明帝日子过得如此惬意,自然也就想不起来去碧宇殿看视薛恺悦了,至于映天宫的顾琼,她更是有意回避相见,不肯前往探望。顾琼听得明帝追欢逐乐,翌日更要去雅州小住,压根不曾想过要来看视他,只觉一颗心浸到了冷水里,泪水湿了干,干了湿,一个下午都不曾断。顾邵氏看在眼里,索性晚膳时节扯了个谎,一溜烟走到皇仪宫门前求见圣驾。

    彼时明帝酒已半醉,正枕在冷清泉腿上小憩,冷清泉手中拿把团扇,轻轻地给她扇风。沈知柔唱得累了,也停了下来,拉了个锦凳斜坐着,喂明帝吃莲果。

    听见侍儿奏禀,明帝既不起身,也不让冷沈两个离开,就这么躺着传宣顾邵氏。

    顾邵氏劈头一句:“臣夫当年竭尽全力帮助陛下,还以为陛下睿文神武,必能赶超齐德帝,方驾凤辉帝,岂料陛下得了天下便如此荒淫,凰朝江山还能传多久都成疑问,臣夫真想跑回过去,狠狠揍一顿错把鱼目当珍珠的自己。”

    明帝悚然而惊,立刻坐直了身体,挥手示意冷沈二人进内殿暂避,而后端肃了神色,询问这顾邵氏道:“敢问老人家有何见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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