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心

    七月十二日下午又下了一场急雨,晚上凉风习习,月色朦胧,果贵君林从前来找敏贵君赵玉泽小酌,两个在凝辉殿后院的八角琉璃亭子中张灯对饮。

    宫里规矩大,男子们很少自行聚在一处饮酒,便是陪伴明帝的时候饮酒的次数也不多,但林从是个很爱饮酒的,他酒量好,酒品也好,从不发酒疯,这一年多因父亲林赓重伤难愈,他心情不佳,几乎滴酒不沾,前几天回府探视父亲,见父亲身体健朗,他便又欢喜起来,不仅在府中陪着父亲小酌了一场,而且从家中带回了京城最新佳酿“绕兰闺”。

    赵玉泽平日里更爱饮茶,但他是个很随和也很好相处的性子,与谁都能谈得来,遇饮酒者便饮酒,遇品茶者便品茶。

    今个儿林从提着从林府带来的美酒上门,他便吩咐厨郎做了几个拿手菜品,与林从在这后院亭中小饮。

    凝晖殿的后院小山叠翠,池塘映玉,亭翘如飞,曲栏雕花,在整个后宫的院落中算是出众的,也就比映天宫略逊一筹。

    酒过三巡,赵玉泽挥挥手把候立在一旁斟酒的侍儿都给打发了出去,后院只有他们兄弟二人。

    “柳相现在越来越托大了,看到我都不带理会的。”

    林从开言抱怨。他今个儿自武馆回宫正遇见那假柳笙堂而皇之地在京城最大的酒楼白鹤飞来楼前下马,那假柳笙是不认得他的,他也是骑马而行,没有坐御前车子,身上穿的也是便服,没有什么能够一眼瞧出来君卿身份的标志,假柳笙自不会同他叙礼。他瞧见假柳笙那目中无人的架势,颇有些气闷,此刻便拿这话做引子。

    赵玉泽缓缓地举起酒杯边劝饮边开解他:“柳相国的品级本不需向你我行礼,也或者她是忙着去做什么,没有瞧见你,你倒无需太介意。”

    林从蹙着眉头,把心中觉得难以理解的地方讲了出来,“我只是觉得奇怪,她以前见了我总是会颔首致意打声招呼的。今儿个连这颔首致意都没了,竟似不认识我一般。”

    “或者她是看陛下又复了恺哥的恩典,以为你我再也无足惧了。”听他这般说,赵玉泽也留了意,凝神思量了一下,推测柳笙是认为他俩无足轻重,才不屑行礼的。

    林从很是认可赵玉泽的看法,他内心也是这么认为的,他顺势问赵玉泽道:“陛下今儿翻谁的牌子?”

    “知柔的。”

    “陛下最近倒挺雨露均沾啊。”林从微微松了口气,便是薛恺悦复了恩典,似乎也没有恢复到当初的盛况,没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

    赵玉泽听了,若有所思地瞟了林从一眼,提醒他道:“均沾也没能沾到你,你最近呀还是要兜揽一下陛下。要不然只怕你要排不进前五了。”

    林从讶异地看向赵玉泽,细细琢磨这所谓的前五之说:“皇后自不必提,稳坐后宫第一人,恺哥第二,你第三,就算泉哥第四,我竟进不到前五,你是说知柔能排我前面去?这还不至于吧?他再怎么样会讨陛下欢心,膝下终究没有公主,怎么可能越过我去?”

    赵玉泽微笑着点拨他:“知柔没有公主,可是琼哥有呀。”

    赵玉泽本以为明帝把顾琼的公主交于薛恺悦抚养是在惩罚顾琼贪心不足,岂料隔天得知,天子竟然以顾琼有孕为名,诰封顾琼的父亲顾邵氏,又过了两天得知,明帝把长乐皇子的妻家由安琪家更改为关诵家,他心里头就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了,思及顾琼所住的映天宫本就是历代宠君的住所,他心中就猜测是不是明帝对顾琼的态度并非如他想象的那般差?

    世人多爱最小的儿女,天子或许也不能免俗。而且这个最小者最得母父偏爱的猜测也与顾琼那天欢欢喜喜的态度两相印证,让他不得不相信顾琼并没有因为坚持拜神求女失了天子的欢心,相反,顾琼很可能凭借这个小公主的生父身份,得到更多的好处和荣宠。没准诞育小公主之日,便会晋位贵君。

    如此一来,可就把他和林从衬薄了。

    同样是公主生父,他们俩可没有得到诰封父亲的恩典,也没有个宝贝儿子即将成为豪门小姐的正君。算起来若果真明帝偏心小女儿,他和林从哪一个也别想排前三,全都要让位给顾琼。虽说他不是个名利心重的人,可他也不想排在顾琼之后。

    当年他宠冠六宫没有身孕就晋了君位的时候,顾琼还只是个昭仪呢。眼下他竟不如顾琼荣耀有宠,搁谁心里也不能舒服。

    林从比赵玉泽更加争强好胜,听见赵玉泽这么提醒,瞬间就明白赵玉泽话中之意,赵玉泽不仅不想让顾琼同自己和他比肩,更不愿意让沈知柔重获恩宠排进前五。

    他又何尝想呢?同为武将,同样拥有良好的家世,同样膝下有公主,同样有着骄傲的内心,他在很多方面同赵玉泽的想法都是一致的。

    他们两个居于安澜和薛恺悦之下,已经是无可奈何的事了。安澜同明帝青梅竹马,又没什么失德之处,薛恺悦为人正直,又诞育皇长女,他俩不得不服。

    但安薛二人之外,任何人想要超越他们两个,他们心里都是不服气的。

    虽说顾琼经营天心楼没少为朝廷贡献银钱,但在他俩心中,银钱之功不能与征战沙场的功勋相提并论,他们两个的贵君都是靠着战场厮杀换来的,顾琼没资格居于他们之上。

    林从之前以为给明帝做后宫凡事无需太争竞,明帝该给的好处一定会给,明帝不想给的好处争也没有用,此时却觉得若是过于安分退让,那么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大到帝位传承,小到像忘了他的生日这样让人不快的事只怕会经常发生。

    林从蹙了眉头对赵玉泽道:“要说琼哥也不是外人,他经营天心楼,你我也都得了好处,可是你我不比别人差,如何能认这个输?”

    赵玉泽微微颔首,“你以后对陛下上心些,自不会输于别人的。”

    要对明帝更加用心些,宫里想要这么做的,可不止林从一个。今日承宠的沈知柔便拿出了十八般武艺趋奉明帝,跳舞、唱歌、弹琴、对弈、玩双陆、模仿传奇艺人表演,任何一件能够引起明帝兴致的事情,他都乐意去做。

    偎在明帝肩头给明帝讲殿中的花花草草,抱着明帝的胳膊同明帝一起欣赏评点殿中新换的茜绿帷幔碧玉陈设,枕在明帝膝上昵昵喃喃地奏报他去给林赓画义照的事情,跪在明帝脚边仰望着的玉颜诉说对明帝的喜欢与深情,所有能够与明帝亲昵相处的事情,他都做得兴致盎然。

    他有眼色又贴心,明帝在他殿中坐久了有些口渴,他立刻传了冰葡萄,一颗颗地去掉葡萄皮,喂于明帝吃。明帝才说了一句想让他给她和林从画一副生日小照,他立刻答应下来,详细询问明帝有什么样的要求和构想。发现明帝比他怕热得多,他宁可自己感到不适,也要让侍儿们多加两瓮冰块。

    两个进了内殿,明帝怜他体弱,想要用薄锦将他裹起来,他恐明帝无趣,紧紧贴在明帝身上,道是陛下的怀抱比锦被更暖。

    明帝见他知趣乖巧,心中甚是喜欢,手抚着他绸缎一般光滑细腻的肌肤,漫不经心地道:“朕前阵子太忙,疏忽柔儿了,柔儿不怪朕吧?”

    她口中这般问,心里却没什么歉疚之意,沈知柔是个蕙质兰心的男子,又对她相当了解,自然懂得她不过是随口敷衍,当不得真,他暗暗感叹,好在他已经知晓了她是个薄情的帝王,若还像以前那般爱她爱得死去活来,这会子不知道该有多难过。

    他扬起巴掌大的小脸看她,给了她一个极为和柔的微笑,话说得得体极了,“陛下朝政繁忙,没功夫来看臣侍,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臣侍怎么会怪陛下呢?臣侍只恐陛下过于劳累,有损凤体。陛下以后千万珍重,忙里偷个闲才好。”

    明帝听了心头甚是熨帖,他不仅不怪她的冷落,还担心她的凤体,当真是贤惠得紧呢,欢喜之下,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询问他有什么想要的,“柔儿这般懂事,朕要赏柔儿个礼物,柔儿想要什么?”

    她这话是想送沈知柔一两件合心意的物品,或是珍珠宝石,或是古董字画。

    沈知柔听了,脑筋却动了起来,他想起今个儿听到的消息,顾琼与薛恺悦、冷清泉的父亲都得到了朝廷的诰封,如此,宫中各位君卿的生父,唯有他的父亲不是诰命夫郞,他决定趁此机会为父亲讨个诰封。以往他从不为家人求取好处,唯恐令明帝为难,此时觉得天子薄情如斯,他还固守着原则做贤君,那不是太亏了吗?更何况眼下他位份六宫最低,膝下又只有一个皇子,将来前程可想而知不会光明到哪里去,如今他年貌未衰,尚有几分恩宠,不趁此时多为自己和家人索些好处,更待何时?

    他下巴紧贴着明帝的下巴,柔声慢语,“柔儿不求倾城宝,不贪万两金,陛下真要赏柔儿,柔儿斗胆请陛下赏柔儿父亲一个诰命恩典。”恐明帝拒绝,他缓言细语地把六宫君卿唯有他的父亲赏无恩典的话讲了出来,“各殿哥哥弟弟的父亲都有朝廷诰命,唯有臣侍父亲未沾皇恩。”

    他抬起湿漉漉的眸子看向明帝,用撒娇的语气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单单厌恶臣侍呢。”

    明帝微微一怔,她没想到沈知柔讨要的是父亲诰封恩,她有些犹豫,轻声解释道:“柔儿是瞧着琼儿、悦儿、泉儿的父亲新得了诰封恩,便也想要给自己父亲讨一个,当真是孝心可嘉,可悦儿三个都是给皇室诞育了公主的,柔儿的父亲怕是不好援例。”

    她这话说得很平心静气,没有不满发怒的意思。

    沈知柔听了,仍旧觉得刺心,他咬着唇片思量了一瞬,方才楚楚可怜地垂下羽睫,表情黯然地道:“臣侍知道了,臣侍无能,没有给陛下生育公主,这辈子都矮人一截了。”

    他说到这里,触动心事,不可自抑地难过起来,眼圈都红了,却又强自克制,自明帝怀中挣扎起身,跪在床榻上向明帝行礼,“臣侍贪心失言,请陛下降罪。”

    他舒展双臂跪伏下去,腰身压得极低,修长的脊背紧贴在床榻上,脑袋堪堪抵住明帝的胳膊,后背的线条流畅极了,两个肩胛骨宛如振翅欲飞的蝴蝶,如此恭顺优美的姿态,配上泫然欲泣的嗓音,可怜又可念。明帝说不住拒绝的话了,她抬手抚上他纤薄瘦弱的脊骨,柔情款款地安慰他:“柔儿不必如此自轻,朕赏予柔儿父亲这个恩典也就是了。”

    沈知柔并不肯起身,他颤声拒绝:“臣侍未曾给陛下诞育公主,不敢冒领天恩,更不敢让御史们进言陛下为后宫破恩赏成例。”

    这意思是要明帝给他寻个能够接受的借口,免得他被御史弹劾,明帝会意,略微思量了一下,给了他一个极好的台阶,“柔儿家亦是为朝廷出过银钱的,柔儿父亲得个诰封也不为过,朕这么做不算破规矩,柔儿放心领赏。”

    沈知柔听她这么说,立刻直起身体,向着明帝含笑道谢:“臣侍谢陛下恩典。”

    他是真心实意感到欢喜,却为了显示自己的感动,把这十分欢喜做出了十五分的反应,脸上的笑容极盛,满眼盛着发自肺腑的感动,明帝瞧着受用极了,却逗他道:“柔儿只用说的可不行,要谢朕,得拿出点行动来。”

    天子这暗示很明显,沈知柔本就习惯了温柔小意地同她相处,此刻更是拿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来,抛掉了平日里保留着的大家公子的矜持,主动邀宠,将绵长的吻不断落在明帝身上,甜腻的气息萦绕在整个殿内。

    明帝被他撩引得飘飘欲仙,又知他身体大有好转,没了以往的顾忌,畅快淋漓地宠爱他。

    沈知柔自始至终神思清醒,多少有些替自己悲哀,他以往最盼的便是身体无恙可以与她放肆缠绵,可如今身体好转了,两个人的心却早已有了隔膜,他再也感受不到与心爱的妻主鸾凤和鸣的快乐了。

    但他是个很务实的男儿,明白虽然彼此情分已淡,他却还需要明帝的恩宠过日子,便把这感慨惆怅放在心底,面上只做出十二分痴迷的神态来,一会儿打趣明帝,“陛下怎么了?今日这般轻柔,可是累了?”激得明帝火旺如狂,誓要将他彻底征服不罢休。一会儿眸光真挚地望向明帝,喃喃自语:“臣侍今日这般,陛下喜不喜欢?倘若陛下喜欢,就让臣侍服侍陛下一辈子。”

    明帝如何能受得了他这般邀宠,直到后半夜方才入眠。

    次日上午常朝,明帝颇有些困倦,朝政都处理得心不在焉,只一件事记得真切,那便是给沈知柔的父亲一个诰封恩。

    这事柳笙有些不乐意,柳笙认为顾琼的父亲被诰封,是因为对朝廷有大功,薛、冷两人的父亲得以诰封,是因为为皇室诞育了公主。沈知柔的父亲既无功劳于朝廷,沈知柔也没有诞育公主,如何能够一体诰封?柳笙禀理直言:“若沈父可以无功诰封,那往后后宫君卿不论有无公主,皆可诰封生父,朝廷诰封恩可就要泛滥成灾了。恩典贵少不贵多,泛滥之恩,如何能够奖劝天下?”

    明帝自然懂这个道理,只是她已然答应了沈知柔,此时只能硬着头皮同柳笙掰扯,又是说沈家当年贡献了不少银钱,又是说朝廷功勋权贵之家,便连侧室也有诰封,沈知柔的父亲得个诰封有何不可?

    柳笙听她讲出侧室诰封恩的话头来,便不再同她争论,毕竟再争论下去,便似在说沈知柔的父亲连颜可心、齐苗这样的官员侧室都不如,天子君卿的父亲比不过官员侧室,于天子的颜面不好看。

    礼部副尚书高莹和户部副尚书宋海春各有一个期盼诰封恩典的侧室,两个见柳笙不再开口,便一起帮着沈父说话,有了这两位臣下的支持,明帝便在柳笙的沉默之下,把诰封恩堂皇正大地赏给了沈父。

    为将好消息当面告诉沈知柔,好赢得沈知柔更多的感激,明帝十三日这晚仍旧翻的沈知柔的牌子,并且早早地就摆驾沈知柔的暖香殿,这让打叠精神准备出手争宠的林从扑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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