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碧荷一开始也不是绣娘们口中的“沈姑姑”，不是她们的师傅，更不是如意坊的坊主。

    她曾是江南沈家的嫡女。

    在江南，沈家也算是有点底蕴的大户人家。

    本朝刺绣工艺海纳百川，源远流长，而沈家更是以刺绣闻名，产出的绣品经常作为皇室专供使用，甚至远销西洋。双面绣、苏绣、蜀绣等在沈家传人眼里根本就是小菜一碟，真正令沈家独占鳖头的，还是宣纸刺绣这一技艺。

    纸上金针飞舞间，是书画与刺绣的绝妙结合。

    宣纸刺绣是刺绣中的无冕之王，为大庆一绝。

    不同于布帛的韧劲，宣纸易碎易破，落错一针便是前功尽弃。因此宣纸绣所需技艺极高，掌握者寥寥无几，世间仅存的纸绣传承人都在沈家。

    物以稀为贵，沈家因此成为权贵之家的座上客。

    可好景不长，上位者的一句话能决定一个家族的生死，沈家私藏了一件前朝绣品的事情不知怎么地，居然被京城的那位知道了。

    帝王一个不满的眼神，下面人都自作聪明，又或是利欲熏心地走动起来。

    那个月，沈家的各个店铺频频遭遇偷盗、抢掠、纵火，以致于他们一家人不得不放弃自己在江南的产业，前往偏远的北疆避祸。

    再不跑，他们就得被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生吞活剥了。

    这是一场举家大迁徙。

    小厮们抱着大大小小的官皮箱忙里忙外，丝线布匹被塞进马车，书籍被装进箱箧；媳妇小姐们急急忙忙地吩咐丫鬟收拾珠宝首饰、锦衣华服，将它们锁好，钥匙交给管房妈妈贴身保管；男人们把房契、地契、印章等通通拢进口袋，带不走的笨重古玩，宁愿一把火烧了，一锤子砸了，又或是典当卖了，也不愿留给外人。

    出门在外，沈家人都换上了不那么露富的衣服，纷纷上了马车。

    长辈马车在前头，小辈们的马车在后头。

    沈家姐妹几个虽说都是嫡出，但也有亲疏之分，沈碧荷是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最不受宠的孩子。

    按理来讲，她作为嫡小姐，生活应该不差。

    但沈碧荷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又是倒生。

    倒生在世人眼里是不详的象征，加上她出生后没几年，父亲沈怀远也死了，众人便说她克父克母，是天煞孤星。

    尤其是老太太，痛失爱子后便对她视而不见，心情差时还会横眉竖眼，屡屡挑剔。

    久而久之，沈家的下人也看人下菜碟，以至于沈碧荷作为一个嫡出闺女，居然在自家的日子过得还不如打杂丫鬟。

    要不是她身上还流着沈家人的血，她只怕现在连一辆马车都分配不到，而要跟其他下人一起，在这漫天大雪里徒步前行了。

    沈碧荷摸了摸自己娇嫩如初的脸，又攥了攥手，手指上虽然遍布冻疮，却灵活依旧。

    除了前世的记忆，这双手也是她的最大依仗。

    冷风拉回她的思绪，重生而来的喜悦被寒冷冲散，沈碧荷双手怀抱自己取暖，回想起上一世沈家搬家途中的事。

    在记忆里，用不了多久，这只队伍就会经过孟家寨的地盘，然后被他们打劫一空。

    沈家二伯为了克扣盘缠，故意在雇佣镖客的数量上削减了一半，还雇佣了最好吃懒做的镖客。于是一家人遇到山盗，只能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那些土匪还抢走了沈家几个女儿，连稍有姿色的丫鬟们也没能幸免于难。

    上一世，她就因为姣好秀丽的面容被沈家众人进献给了孟家寨的大当家。

    沈碧荷的马车落在队伍最后，她原本是有机会逃出去的。谁曾想，老夫人为了保全落在土匪手中的嫡长孙女，主动供上了她。

    ——明明她也是老太太嫡亲的孙女，怎就如此偏心……

    想到沦落土匪手中的那几年的日子，沈碧荷脸色白了白，她咬紧了腮帮，不欲再想，将头悄悄地探出马车，往四周看了一圈，更是确定了自己的下一步行动。

    她得逃出去！

    连忙收拾好自己的包裹，顺便从箱子里顺了几团丝线。

    没错，沈碧荷能独享一辆马车，自然是因为这俩马车上装有珍贵的丝线和丝绸布匹，以及最重要的绣图式样。

    她的任务是看守好这些箱子。

    这些都是沈家逃亡后的立身之本，是沈家在北疆重新振兴的希望。他们当然不可能随便让下人搬运，沈碧荷虽令人讨厌，虽然是个天煞孤星，命格死硬，可她毕竟是沈家人。

    布料太厚也不方便携带，沈碧荷就没顺，但这金丝和图纸，她不顺走就真的辜负了沈家人对她的厚爱。

    反正土匪一来这些东西都没了，还不如便宜她，好让她有逃出后谋生的可能。

    沈碧荷拿的心安理得。

    此时明月高垂。

    远处惊鸟飞起。

    一直盯着车窗外的沈碧荷眼尖地看见了天水镇的镇碑，哪怕是举家搬迁，因着她在沈家的不起眼，根本没人注意她所在的这辆马车，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可不想到时候逃跑有人注意到自己。

    大雪压倒枯枝，车辙咕噜滚过，碾压着地上的雪，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沈碧荷呼吸渐重，心跳微快。

    ——土匪就要来了。

    那些惊鸟就是土匪前进的信号。

    就是现在！

    等她这辆马车经过一块大石头的时候，沈碧荷轻手轻脚地一跃，跳下马车。

    由于不受沈家欢迎，被下人克扣吃食，她常年吃不饱，因此身量娇小、行动轻盈，全程都没发出太大动静。加上落在车队最后头，沈碧荷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落地后，她又探腿扫平稍深的脚印，伪装成车辙走过的痕迹，蹑手蹑脚往大石头后面躲去了。

    她观察过，这块巨石与记忆中的土匪埋伏地很远，而且因着两侧都有树木遮挡，只要不特意看就难以察觉。

    土匪们回寨也不会走这条官路，她只要躲好，等那些土匪走了便能安然无恙了。

    沈碧荷无法提醒，也不想提醒其他人。

    上一世，她因他们而被送进匪寨，几年后才有机会逃走，却被折磨的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更印证了她“天煞孤星”的命格。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她久久无法忘怀。

    再者，这月色落在茫茫雪地中，竟能反射出光亮，一旦有许多人在雪地上逃跑，必然会留下无数脚印。

    沈老太太一行人便是因此而暴露踪迹。

    打定主意后，沈碧荷不再犹豫。

    这一世，她将改写自己的命运！

    沈碧荷仔细聆听着车辆前行的动静。听到队伍走远的动静，这才拿出包裹里的衣服，不拘样式，全都套在身上，层层叠叠的衣料给了她无限的安全感。

    天可怜见的，她堂堂一个嫡出小姐，居然没有一件皮毛大衣，包裹里全是短短薄薄的衣服。

    可聊胜于无，叠穿起来也能保暖。

    沈碧荷轻轻对着双手轻轻哈了一口气，白茫茫的雾气带着水分，一半落在她的皮肤上，一半在天地中失去踪影。

    察觉到双手温暖了些许，她才把手叠放到衣袖下。

    这么大的雪，她可不能在路上冻死，双手更不能冻坏。

    而在沈碧荷渐渐远离天水镇时，往南走去时，她不知道，前方沈家的队伍被迫停止在半路。

    “兄弟们，冲呀！”

    车队前方忽然跳下一群披着动物毛皮的人，这些人气色红润，身材高大健壮，一看就是练家子。他们脚步匆匆从埋伏点杀出来，眼神贪婪地望着这浩浩荡荡的车马队伍。

    这回要发了！

    丫鬟小厮们被吓得尖叫起来，“是土匪！”

    而怕死的镖客们觉察到不对劲的时候，早已抛下沈家一行人，往后面逃去了。

    就这么点钱，根本不值得他们卖命。

    沈家，马车内部的人听到动静也慌忙掀起车帘，可还没等他们向土匪求饶，就看见场上局势陡然一变。

    土匪后面居然又杀出一群黑衣人！

    黑衣人骑着高大骏马，各个都蒙着脸，行动迅速，下手干净利落，很快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土匪们一网打尽。

    沈家人呐呐无言，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这些人都是谁啊？

    他们疑心这又是一批打劫的，但见这群训练有素的部曲杀完了人后并没有对自己一行人做什么，于是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壮士们，多谢你们出手相助。”有人试图交涉，“敢问壮士们是哪位大人的手下？”

    领头那个黑衣人眼神冷飕飕地看了这人一眼，这人顿时噤若寒蝉，双腿发软。

    好可怕的眼神！

    “搜！”一声令下。

    “壮士们，饶命啊！”沈家男人跪的利索，以为要去地府见阎王爷了。

    “你们要干什么！”马车内，女眷惊慌尖叫。

    一番搜索后，这批人马似乎没搜到想找的东西，都不禁面色难看起来。

    “怎么办？”

    “你问我，我问谁？”

    “看来只能如实禀报了。”

    他们眼神交流中，就确定了回去禀报的最好人选。

    他们可不想承受自家大人的怒火。

    这任务还是交给方昭吧。

    马蹄声渐近。

    “大人，恕属下无能，属下没有找到大人说的那个女人。”来者甫一下马，便在一辆豪华马车侧面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废物！”马车里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

    黑衣人不敢反驳，把头垂得更低了。

    方世缘的心情却不怎么美妙。

    重来一世，他怎么就没能与她相见……

    外面雪花纷飞，火炉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方世缘貂帽裘衣，坐在马车内感受着这寻常百姓难得的温暖，心中却浮现出一道袅袅婷婷的身影。

    那人垂眸刺绣，眼神专注，嘴角噙着一丝微笑，端的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惊艳了他的岁月。

    她现在冷吗？

    他又什么时候能找到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