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面宿傩留了下来。
但比起被收养的，他更像是被好心的主人家宽容地打开门缝，无所谓他来与不来，只要他出现，总会予他温热的食物、温暖的床铺的流浪猫。
比起说是什么同情心这种人类才会有的情绪，源初更像是游离于外的观察者。
源氏族人对他的评价至今尤响在耳，并不属于源满仲的意志使得神明起了些逆反心理。
一成不变的生活或许需要一点调味剂，她想知道被同类称为‘灾祸’的孩童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说的那般不容于世。
神明这么想着，于是宽容地向他打开了庇佑的大门。
两面宿傩总会在神社待上几天，然后又消失几天，源初也从不曾过问他的经历，只是在看到过几次两面宿傩身上说不上太严重，但是几乎无处不在的伤痕后，源初还是揪住了两面宿傩。
春日的天气舒适宜人，源初在醒着时总爱待在室外，晒着温暖却不灼人的阳光。
“小鬼。”
源初坐在濡缘上，手旁放着案几，冒着热气的茶盏氤氲出香气，她托着脸看着坐在对面的两面宿傩。
“嗯？”
两面宿傩捏着一枚点心，酥皮绽开的花瓣包裹着甜而不腻的内馅，被他一口塞进嘴里，他抬起眼看向神明。
“我教你怎么使用咒力吧？”
源初的视线扫过他身上的伤痕，并未问明原因，只是淡淡提出建议，为孩童增加一丝倚仗。
两面宿傩闻言动作一顿，手指捏住衣摆，指腹上的糕点碎屑蹭上柔软的布料，晕出一片浅淡的油污。
他看着源初，神明脸上是无波无澜的平静，似乎只是一时兴起。
他沉默着，良久，才哑着声音：“好。”
神明的教导说不上好，但是却很适合两面宿傩。
没有什么文字理论，神明教导的基础便是从对战开始。
源初伸手点在两面宿傩攻来的拳头上，脚下一扫，不过齐腰高的孩童便摔倒在了地上。
“不行哦，下盘完全不稳啊。”
两面宿傩咬了咬牙再次爬了起来，连雪白的小袖沾满了泥土与草屑都顾不上，只看着源初。
“再来。”
-“不行不行，手臂太僵硬了，明明比常人还多出两条手臂，但完全没用啊，是摆设吗？”
“再来。”
-“啊呀，这么点力道，是希望敌人夸奖你按摩的力度刚好吗？”
“…再来。”
-“太弱了啊，小鬼，你之前是靠什么活下来的？人类的怜悯心吗？”
“…再来！”
-“将咒力运送到四肢便撤掉了腹部的防御吗？该说这就是小孩的天真吗？”
“……”
-“哦呀，这次倒是没有撤掉了，但是咒力非常乱啊，太勉强了吗？做不到还是放弃比较好哦。”
“……”
-“拳头都挥出去了，咒力却跟不上，实在不行的话还是专攻体术吧？”
“……”
……
于是，在神明不断地嘲讽声和两面宿傩的“再来”中，夜色袭来。
两面宿傩再次被源初轻而易举地撂倒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浑身都被汗水浸湿，整个人脏的像是去泥水里打了滚的小狗，只有那猩红的四眼在发着亮。
“...再…再来。”
源初却摆了摆手，一副耍无赖的模样。
“不来了不来了，好累！”
她走向两面宿傩，像是提猫崽子那样提着两面宿傩。
“啊，小孩子是这么精力旺盛的生物吗？真是让人甘拜下风啊。”
神明面无表情，语气却抑扬顿挫的说着棒读的话语。
两面宿傩蹬着腿挣扎，但本就消耗了太多体力的孩童这点动静对于神明而言根本无伤大雅。
“喂，你这家伙明明是神明吧！还有，放我下来！”
源初提着他晃了晃，“神明怎么了？神明也会累的。”
她理直气壮地说着歪理，“还有，别动了，你好重的。”
两面宿傩闻言下意识停住动作，转头去看源初的神情，却发现她笑得狡黠，金灿灿的眼眸像是盛着一汪月光。
“...笑的真丑。”他转回头，脸颊涨得通红，也不知是不是被神明的笑晃了眼。
源初脚步一顿，“哈？”
她正打算提着小孩转过来质问，视线却扫到孩童泛红的耳垂。
“……”
神明沉默一瞬，而后哼笑一声继续往前。
“算了，今天放过你。”
源初把两面宿傩丢进温泉后，自己也从一旁走了下去。
温暖的泉水渐渐缠上皮肤，源初轻阖上眼靠在池壁上，两面宿傩在不远处涨红了脸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看着源初闭上了眼眉目沉静，到底还是不曾开口。
与神明双眸颜色类同但更浅的神力融进了温泉水里，和缓又温柔地拂去一切污迹，在这样平和的温暖下，哪怕是两面宿傩也不由有些犯困。
“咕噜噜……”
“哗——”
气泡翻滚破碎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温泉水被掀动。
源初睁开眼，看着那个因为一时呛水而不住扑腾的小孩。
“……”
神力绞成细绳，从小孩腋下穿过将他提起，像是提拎着打湿后的动物幼崽一样抖了抖，甩去毛发上坠下的水珠。
源初看着他，思维有些发散。
‘是生病了吗？脸又红了呢。’
她将两面宿傩放下，神力散开烘干了湿漉漉的小孩，她也从温泉中出来，脱离水面的瞬间，神明身上的潮湿便尽数退去。
“想吃什么？”
源初一边向外走去，一边问着两面宿傩。
“...都可以。”
两面宿傩闷闷地回着，跟在源初身后。
源初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了回去。
“那我去看看满仲那里有什么吧，给你端一些回来。”
神明并不需要进食，源初也不喜欢无关的人进出神社，在一开始被源满仲送来的人烦到后，她就直接将神社里的仆人赶了出去，自然也没有人可以做饭给两面宿傩吃。
“嗯。”两面宿傩语气淡淡，似乎并不觉得从源氏家主那里‘打劫’晚饭有什么问题，自出生起便被无数恶意和恐惧包围的孩童早已学会不在意，如今只有一个源初勉强能激起他一些情绪。
再一次在源满仲的不满声中提着源真奈装得沉甸甸的食盒走回神社，源初突然觉得养小孩真麻烦。
‘不然还是喂点心好了，也能好好长大吧？’
神明漫不经心地想着，和神社前还未长成的恶犬对上了视线。
“……”
源初走过去，空着的手按上那颗手感意外柔软的脑袋。
“在这里守着做什么？走了，吃饭。”
她率先朝着神社内走去，任由两面宿傩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侧的位置。
‘算了，只吃点心的话果然还是没办法好好长大吧。’
神明轻描淡写地抹去了不耐，再一次不自知的心软。
春日的天气很少阴晴不定，一连几日都是暖融融又温柔地晴朗，这一日也是。
源初通过几日的对练去教导两面宿傩咒力该怎么运行才能使力量最大化，虽然过于意识流的教学让仅有五岁的孩童理解困难，但两面宿傩没有辜负神明的教导，像一块海绵那样吸收着神明所传授的知识。
“今天什么时候开始？”两面宿傩走到源初面前，垂下眼看着毫不在意形象躺在濡缘上的神明。
源初伸出手对着天上虚虚握了握，像是想将阳光握在手上。
“啊……我就说吧？小孩子精力就是好啊。”
她坐起身来，反手支在地上，色泽秾艳的华贵衣裳衬得那一截手臂更加的白。
“今天就歇歇吧？”她用着询问的语句，却没给两面宿傩拒绝的机会。
源初牵起两面宿傩的手，拉着他走向神社后方像是摆设一般的厨房。
“来，我做点心给你吃。”
两面宿傩看着源初熟门熟路的走进厨房，缓缓蹙起了眉。
“这种事情还要你自己来？”
“嗯？”源初正从橱柜里拿出摆放的整齐的厨具，闻言有些不解地转头看向两面宿傩。
小孩稚嫩的面容满是不赞同。
“啊……”源初恍然，是说‘进厨房’这种事吗？
她蓦地笑了，诞生于爱意的神明，笑容也温暖如春日。
两面宿傩被笑得莫名其妙，他瞪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源初拿着厨具走到灶台前，火红的发随着步伐轻晃。
“有什么关系呢？”源初将红豆洗净放进蒸屉，“不管是什么事情，我想做便做了，和我身处何处无关，和我是谁无关。”
“虽然因为被源氏供奉着而留在这个神社里，但是我啊，”
神明转过身，她笑着看向两面宿傩，竖起食指轻点空中，“可是[绝对自由]的哦。”
[绝对自由]……吗？
神明可以做到绝对自由，那人类呢？
……那他呢？
他可以做到吗？
两面宿傩看着源初哼着韵律悠远的调子，站在原地默默想着。
-
千层酥皮层次分明不显厚重，口感酥脆带着焦香，红豆馅绵软细腻甜度适中。
该说不愧是神明吗？哪怕是做这种平民才爱吃的东西，手艺也非常了得啊。
两面宿傩咀嚼着点心，漫不经心地想。
红豆酥饼不是什么稀有的点心，两面宿傩却像是在吃着什么珍羞，一口一口吃得认真。
源初沏了壶樱茶，笑眯眯地托腮看着两颊微鼓的孩童。
茶盏上氤氲着热气，只开在春日的花朵制成的茶，浅淡的香气荡出窗外，轻飘飘融入春日里。
-
最后那一叠红豆酥饼几乎都进了两面宿傩的肚子。
原因嘛…大概是因为神明说，如果有剩下的，就带去给文殊丸？
两面宿傩隐约知道文殊丸是谁。
源满仲之子，源氏少主，源赖光。
虽然还没有见面，但是两面宿傩想，他已经开始讨厌这个好运的小鬼了。
两面宿傩撑到想吐，面色都隐隐泛白，只勉强喝下一口樱茶缓解腻味，而后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几前，像是在努力消化被他勉强吃下去的红豆酥饼。
源初不解又无奈，起身挪到两面宿傩身边，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柔软温暖的掌心隔着衣物贴上他的胃部，浅金色的神力泛起，为孩童脆弱的器官缓解痛苦。
“吃不下了还强撑？”
孩童软若无骨的手掌搭在她手腕上，这些日子似乎养起了些肉，手背隐隐带着可爱的肉窝。
“我不想……”
两面宿傩背对着神明窘迫的红了脸，声若蚊蚋。
啊……
源初轻笑着。
“以后还有哦。”
“欸？”
孩童顾不上羞窘，难掩惊喜仰头，从下往上看着神明。
“真的吗？”
“真的哦。”
神明哼笑一声，随意将下颚搁在孩童头顶，像是抱着一个大小适中的玩偶，懒洋洋地眯起眼。
-
“我不想把你做给我吃的东西送给别人。”
虽然为自己的占有欲而不齿，但似乎是神明自认识以来的纵容，孩童红着脸，还是小声将自己心思袒露给神明看。
他害怕神明因此不喜，但他更不愿意去欺骗神明。
但是…
“以后还有哦。”
神明笑着，说没关系，以后还会给你做的。
所以，没关系哦。
神明笑眯眯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