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美术馆(九)

    何昕存落在地上翻滚一周,头撞到了坚硬的石头,先前被沙谦涛推搡撞到的伤口再度迸裂,流出黏腻的血来。

    她头发凌乱,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起身,然后惊讶发现自己回到了102年——心理气象室杂物堆里的那面镜子是孙雁留在那的。

    看着黑茫茫的树林和眼前的半座高塔,何昕存的求救声像是卡在了嗓子里,破旧的老木风箱般吱吱呀呀。

    除了她俩以外,其他人都还停留在104年——没有人会回来救她。

    突然,天边闪过一道亮白,惊得天地都褪成了白色。

    何昕存猛然回头,看到了那道白蓦然照亮的温偌水的脸。

    一双眼,冷漠无情,带着些戏谑,像是观赏滑稽马戏一样看向自己。

    何昕存深吸一口气,猛地叫喊出声。

    “轰隆——”

    尖锐的叫喊声在吞噬一切的雷声中黯然失色,像是突然被按下静音键的录像带一样,变成了黑夜里惊悚的一出默剧。

    暴雨落了下来,打得一切都噼里啪啦作响,刺入皮肤时生疼,像是钢炮似的。

    何昕存在泥地里趔趄一下,然后跌跌撞撞往空地里唯一的建筑天文塔跑去。

    身上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将高塔楼梯的水泥面滴答得满是水渍。何昕存沿着蜿蜒而上的旋转楼梯步履阑珊地向上爬着,她肺里的空气几乎都要挤压出来,嗓子里洇出血,胸腔烧灼地疼。

    但她不能停下,因为她听见了紧随自己的脚步声——

    “哒哒、哒哒——”

    她几乎能闻到温偌水身上那股独特的气味,很淡很淡的木质冷香,有点像寺庙里的香火味,又有点像雨后清晨旷野中沾满露水的断桓。

    但是不管是什么味道,在何昕存看来,都和死神镰刀上的残血味没什么区别。

    突然,脚下出现一突兀的异物,何昕存直直向前跌去,膝盖在粗糙的水泥地上被蹭开一大块皮肉,血珠争先恐后从粉嫩的肉里溢出,很快,伤口就变成了一道血红的小渠。

    前方已经没有路了,她若再往前,就会从断塔上坠落。看了眼变得无比渺小的大地,何昕存一个哆嗦,赶忙祈求道:“求求了,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温偌水停住了脚步,她的头发尽数被雨水打湿,晶莹的水珠凝成一团,慢慢滴落。

    何昕存拼尽全力站起身,伸出臂膀虚虚护在自己身前:“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那个……”

    她眼泪鼻涕糊作一团,记忆里那个站在熊熊烈火里的黑影和眼前温偌水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你是谁?!”她记得自己曾经这么喊过。

    那个黑影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的火把向她丢了过来,她惊慌失措地逃开,然后便看见了火海吞噬了那个诡谲的身影。

    她没死!她没死!!!

    何昕存牙齿打着颤,看向眼前正在微笑的温偌水。

    这个该死的女人,第一次毁了她的生意,第二次又想葬送她的人生!

    不行,这不行!

    何昕存大脑飞速运转。生意没了可以再做,小命没了那可真就没了!她不能折在这里,她得离开这个鬼地方!等回到现实世界,以她的人脉,想要弄死眼前这个贱人根本不在话下!到时候她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让温偌水生不如死!

    她舔了舔嘴唇,脸上挂着伪善讨好的笑:“只要你放过我,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我不会和他们说任何今天发生的事情,你想要投谁出局,我也可以帮你……”

    温偌水歪了歪头,表情有些玩味,似乎觉得何昕存傻得可爱。

    何昕存:“你要是喜欢那个毛头小子样的,我也可以提供给你,我认识很多不错的小omega,只要你想要,我都可以介绍给你!”

    温偌水还是笑。

    何昕存慌忙地掏起自己的口袋,从里面掏出数十张已经浸泡发烂的纸钞,塞进温偌水的手里:“钱!钱!我也有钱,你想要多少,只要放过我,出去后我都给你,都给你!”

    看着手里的纸钞,温偌水有些发愣,嘴角的弧度也慢慢褪了下来。

    何昕存以为这招起了作用,便掏出更多的钱塞进温偌水的手里。

    钱,钱……

    汪莓死后,也给她留下了一笔钱。

    .

    呼吸尚未平复,看到那双悬空的脚时,温偌水突然觉得世界都安静了。

    她双眼瞪得大大的,看着被风吹得飘飘晃晃的汪莓。

    温偌水连忙把汪莓放了下来,伸手摸她的脉搏——安静得很,一点动静都没有,和平日里的汪莓判若两人。

    汪莓死了。

    这个世界从没有这么安静过。

    但温偌水并没有觉得难受,她甚至觉得,汪莓总算可以解脱了,她不需要再为了妈妈的病或者自己的身份而发愁,至少天堂应该不会颁布等级制这么可笑的玩意。

    温偌水叹了口气,替汪莓擦干净了嘴角溢出的唾沫。又替她换上了曾经最喜欢的红裙子和高跟鞋,给她抹了粉和口红,然后背着她出了门。

    穷人家一般是没钱去做火化的,往往他们都会随便找块荒地,挖一挖,把人扔进去了事。但是温偌水想,汪莓是渴望自由的,如果肉.身还在,那就谈不上自由。而且她那么爱美,那么体面,肯定不能忍受自己被蛆虫爬满全身,不会想散发出难闻的臭味。于是温偌水花掉了自己最后一笔钱,将汪莓火化了,然后骑着摩托车开了几十公里,把汪莓的骨灰撒进了大海里。

    那天晚上风很大,汪莓的骨灰一半进了海里,一半被风卷走,甚至有一小部分被风刮进了温偌水的嘴里。

    汪莓总是这样,做事不看场合,生前这样,死后也是这样。

    温偌水笑了笑。

    处理完汪莓的骨灰,温偌水就回了家,她累得不想动弹,澡都没洗就直接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汪莓的离开无关痛痒。

    温偌水照样吃吃喝喝,干活睡觉。日子似乎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安静了许多。

    汪莓留下的许多东西温偌水都用不了,于是她开始尝试清理一些汪莓的遗物扔掉,她每天都清理掉一些,房子每天都会更空一些。

    终于有一天,除了汪莓的铺盖以外,其他所有东西都被温偌水丢了出去。

    房子干净整洁,不再有占满桌子的化妆品,油腻的外卖盒,挂满墙的花花绿绿裙子。

    温偌水洗了个澡,然后钻进了被子里。

    她以为把汪莓的一切都扔出去就会彻底把汪莓这个人从自己的生活里赶出去,但是没有想到,虽然汪莓存在的痕迹越来越少,但她的身影却越发挥之不去。

    汪莓的离开像是盛夏里夜晚睡觉时身上的瘙痒,不管如何抓挠,即便是抓破了皮,它还是会隐现在皮肤底下,像是有小虫在啃咬,愈演愈烈,深入骨髓。

    温偌水明明已经闭上了眼,但是眼前全是汪莓的身影。

    她看到她在吃炒面,看到她在化妆,看到她倚着窗台看晚霞,看到她拿着那张身份证,笑得圆咕噜的眼睛弯成月牙。

    温偌水睁开眼,起身,爬到了汪莓的上铺,躺下。

    汪莓的枕头和铺盖要比温偌水的软很多,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洗发水味,莓果味的,甜得发腻,现在要淡一些了。

    “呀,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身上……怎么都是伤?喂,你还好吗?别睡过去啊!喂!”

    汪莓把温偌水捡回来时,就曾用自己的被子裹住她冻僵的身体。当时温偌水就闻到了汪莓被子上那股甜甜的莓果味。

    现在汪莓的被子上也有这股熟悉的莓果味,只是它越来越淡了,温偌水觉得,只要时间够长,霉味会取代这最后的莓果味。

    温偌水还是睡不着,她翻来覆去许久,然后在汪莓的枕头下摸到了一个信封。

    这是汪莓留给温偌水最后的东西。

    温偌水坐起身,打开灯,拆开信封,发现里面有十几张钱以及一封字迹歪歪扭扭如同小学生的信,信里错别字许多,有些甚至还用了拼音替代。

    【小十三,信丰里的qian留给你,你要好好吃饭,好好shui交,不要目害省qian,qian就是用来化的!我和西jie的纱面老板说好了,你天天去吃那个多一块的面,我让他多给你加几块肉。你要身体痒好,痒好才能干更多的是。爱你。】

    汪莓的信读起来很是困难,但是温偌水还是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她将那十几张钱在手里搓了很久,甚至都有些微微发热了,最后才依依不舍地将它们塞回信封。

    身上的瘙痒更明显了。

    第二天,温偌水就带着信封去了西街的那家面店。老板已经认识她了,见她来了便问:“加一份肉的?”

    温偌水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两份炒面出现在她面前。

    “我……”我没有说要两份。

    温偌水张了张嘴。

    “之前小莓还来找我,说什么要往十三姑娘碗里多加几片肉,说得好像我以前亏待过你似的哈哈哈哈!”老板拍了拍脑袋,“小莓呢?这几天没见到她了。”

    温偌水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她低声说:“她去她妈妈家了。”

    “啊呀,那我还做了两份……”

    “没事,我会吃完的。”温偌水拿出钱付款。

    过了一会,老板面露难色地走过来,又把那张钱还给她,有些为难道:“十三姑娘,我们也都是熟悉人了,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有意的……”

    “怎么了?”温偌水觉得哪里不对劲。

    老板指了指那张纸钞:“这是张假的。”

    温偌水愣住,她把其他几张都拿了出来,让老板一一辨认。

    “都是假的。”老板皱起眉头,关切问,“怎么回事,十三姑娘你是不是被人骗了?”

    温偌水看着那些钱,回想起那天的纷纷扬扬,回想起管事人虚与委蛇的笑,回想起一群人在背后的嗤笑。

    突然,温偌水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汪莓,你的人生可真是失败啊。

    这该死的,惨淡的,懦弱的,人生。

    .

    温偌水回过神来,微微侧身躲开了何昕存的小偷袭。

    何昕存没想到温偌水反应会这么快,明明她刚刚还在发呆!

    何昕存咬了咬牙,闭上眼,胡乱挥着手里的碎玻璃。

    她毫无章法的负隅顽抗在温偌水看来很是可笑。

    雨下得越来越大,身上的瘙痒越来越盛。

    温偌水不想继续陪何昕存玩下去了,她拧断了何昕存的另一只手,冷冷地,甚至带着些快意地,任由何昕存发出如何非人的嚎叫。

    温偌水掰开何昕存的嘴,将手里泡到发烂的纸钞一张一张塞进了何昕存的嘴里。何昕存发出反胃的呕吐声和呜咽声,但是温偌水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她将手里的纸钞一张不剩地全都塞进了何昕存的嘴里。

    何昕存挣脱温偌水的束缚,躲到断塔边缘,将嘴里的东西尽数呕吐了出来。她双目赤红,满脸的泪水鼻涕口水都和雨水交杂在一起,看上去十分狼狈。

    “咳咳……你和那个汪莓是什么关系?”何昕存问,“你为什么会为她做到这种程度?!”

    温偌水扯了扯嘴角:“我们只是普通的舍友关系。”

    何昕存瞪大眼睛:“别过来,你停下!你停下!”

    温偌水又向前迈了一步。

    何昕存抱住只剩一半的墙体,半个身子几乎都悬了空。

    “只是普通舍友关系,你为什么要烧我的店?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

    温偌水低垂着眼眸,看向瑟瑟发抖宛如鹌鹑的何昕存。

    因为你在能量场里威胁到我了?因为你刚刚想刺杀我?

    好像都不是。

    温偌水想了想,然后无比认真地对何昕存一字一句道:

    “因为你,我没吃饱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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