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二)

    温偌水站在洗手池前将袖口的血渍反复搓洗,等洗得差不多了,她才叠起早已濡湿的衣袖,拿起包转身走向汪莓所在的病房。

    汪莓已经睡着了,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翳,不住地颤抖着。医生说止疼药时效一过她可能会更难受,但汪莓伤处特殊,不可滥用止疼药,后半夜需要她自己熬过去。

    温偌水从包里掏出几块糖来放在汪莓的床头柜上。汪莓喜欢吃甜食,每次擦破点小皮嗷嗷大哭时温偌水都会给她塞块糖,效果立竿见影,尝到甜味汪莓就不会再哭了。

    但是这次事态严重,不再只是擦破小皮那么简单,只是一两颗糖应该是止不住汪莓的泪水的。然而,对疼痛并不在意的温偌水无法和汪莓感同身受,她不知道其他方法,只能带些糖来死马当活马医。

    汪莓没醒,但看得出她睡得不太舒服,眉头一直紧锁着,手脚也不安生地乱动弹。温偌水替她掖过几次被子后便也累了,慢慢闭上眼睛睡去。

    自从腺体受损后她便极容易疲劳,因此还莫明有了起床气,好几次都把汪莓吓了一跳。

    温偌水这次睡得也不踏实,反复做了好几个梦。梦的内容五花八门,但不变的是那个窄小的巷子和昏暗的路灯。

    最后一个梦里,温偌水迷迷糊糊感到自己在沿着巷子往前走,她走了很久很久,突然发现前头有一道门。她打开了门。

    看到了一双悬空的脚。

    温偌水醒了。

    汪莓正睁着眼睛看着她,细声细气地说:“这次可不是我把你给吵醒的。”

    温偌水没有发起床气,她深呼吸了几口,问汪莓疼不疼。

    “疼得要死。”汪莓说,“但是我看见你给我带糖了,小十三真好。”她虚弱地笑笑,但应该是没啥力气的缘故,圆眼睛没能弯成月牙。

    温偌水注意到散落在床侧的糖纸,眼睛轻轻眨了下。

    “小十三你怎么受伤了?”突然,汪莓说道。

    顺着她的视线,温偌水在发现自己的手上有几道伤口,基本上都是摩擦伤,全在关节处。

    “没什么。”温偌水拉下还未干透的袖子,遮住了伤口。

    “你是不是又去打架了?”汪莓问。

    温偌水不喜欢撒谎,于是点头说:“嗯。”

    汪莓沉默了几秒,低声说:“我妈说omega不能随便打架……”

    “你也觉得我不应该打吗?”温偌水看着汪莓。

    汪莓又沉默了几秒,最后哑着声音说:“打得好。”

    “那还哭丧着脸干嘛?”

    “你受伤了,我难过。”汪莓抬手抹了把眼睛。

    才不是因为这个难过的。温偌水心里门儿清,但是并没有戳破汪莓。

    汪莓又剥了颗糖吃,问:“你把他打啥样了?”

    “没收了他的作案工具。”温偌水说话向来比较文明。

    汪莓没忍住,笑了一声,牵动了伤口,又皱着眉弯了腰。

    “这么狠啊?不怕他到时候报复你?”

    温偌水神情淡淡:“我全副武装了,黑灯瞎火的也没有监控,他认不出来我。”

    汪莓给温偌水比了个大拇指。

    汪莓看上去精神还不错,温偌水便放了心,两人在医院呆了快三天。第四天,汪莓说什么都不肯再呆在医院里了,吵着闹着要回家。

    “你伤口还没完全愈合。”温偌水说。

    “没钱了!”汪莓叫道,“留着钱我要回家吃炒面!”

    温偌水拗不过她,只好带着她回了家。回到家之后,汪莓一反常态,再也没有晚上出门过,每天都窝在床上,妆也不化了,裙子高跟鞋也不穿了,整天等着温偌水投喂她。

    每天温偌水出门工作前都叮嘱汪莓记得给伤口换药,汪莓就“哦、哦”地答应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汪莓没提以前的事情,温偌水也不问,两人就相安无事地处了几天。直到有一天,温偌水下班回家,就看到汪莓正扶着桌子哭。

    “怎么了?”温偌水问。

    “呜呜,小十三,我伤口化脓了……”汪莓哭得梨花带雨。

    闻言,温偌水赶忙查看了下她的伤口,只见血水与脓水混杂一团,隐隐散发出淡淡的腥臭味。之前一直贴着草药包,药味盖过了味道,因此温偌水一直没能察觉。

    “不是让你每天都换药了吗?”温偌水伸手摸了下汪莓的额头,发现她正在发烧,额头烫得吓人。

    “我换了……”汪莓还在哭。

    “去医院。”温偌水说罢便把汪莓拉了起来,但没想到汪莓一个劲地往后赖。

    “我不去!”汪莓尖叫道,“我不要去医院!”

    “不去医院怎么行?”温偌水有些生气。

    “去了医院又怎样?我们又不能挂号!”汪莓顿了一下,扯着破锣嗓子喊了起来,“那证是个假的!我们不是正经人,医院不给治!”

    温偌水愣住了。她松了手,看着汪莓坐在水泥地上哭得一颤一颤,不知如何是好。

    汪莓不肯去医院,温偌水就只能自己处理伤口,好在她手法不错,伤口很快就清理干净了。她扶着汪莓睡下,自己又去黑药店买退烧药。

    黑药店说起来是个药店,其实就是一倒卖药的私人铺子,里头的药大多都是不合格的残次品,药效没有正规药店里的好,价格却是药店的好几倍。

    但是没办法,正规药店都得凭身份证才能买药,他们这些黑户只能咬咬牙、紧紧裤带,辛苦工作几个月买一小板临期药。因此,黑户们都不敢轻易生病,生怕生个病把自己搞到负债累累。

    温偌水带着药回来时,汪莓醒了,还在哭。她一边哭一边吃温偌水给自己买来的药,呜咽道:“我是不是拖你后腿了……”

    温偌水没说什么,等汪莓睡着后又出门打工去了。

    接连几天,温偌水瘦了一圈。汪莓看着温偌水凹下去的脸颊,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吃药了。

    “你给自己买点肉吃!”汪莓哑着嗓子喊道。

    温偌水听得头疼:“你别喊了。”

    汪莓瞪了她一眼,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披着外套就冲了出去。温偌水不放心她一个还在发烧的人乱晃,于是也跟了上去。

    走着走着,温偌水就发现不对劲了。

    昏暗的小街臭气熏天,道路已经十分狭窄了,但仍有不少穿着.暴.露的人站在街边,这些人里有omega也有beta,他们朝路过的alpha们抛媚眼,有的直接上手去挽alpha们的胳膊。

    温偌水皱着眉头眼看着汪莓冲进一家店里,大声喊着管事的人的名字。

    “我要拿回之前放在店里的钱!”汪莓喊道。

    管事人是个女性beta,她上下打量了汪莓一番,虚情假意地说:“你前几天生病了,身体咋说?”

    汪莓没睬她,只道:“我要拿回我的钱!”

    不少人围了上来,甚至还有人故作惊讶道:“呀,是小莓啊?你不化妆我差点认不出你来。”

    汪莓昂着下巴,没有回话。

    管事人笑了一声,从柜台里掏出几张纸币,点了点,拍在汪莓的胸口:“自己数数,是不是这个数。”

    汪莓没接住,纸币撒了一地,她只好蹲下.身一张张捡起来。

    她也没有点,捡齐了便站起身转头就走。

    她刚转身,后头的人便迸发出嘲笑声:“你不是说终于找到真命天子了吗?他人呢?没见着啊!”

    众人笑了起来,汪莓顿住脚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咬了咬唇,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刚跨过门槛,她又听见管事人虚伪的一句:“听说你腺体毁了,以后大概率是没法继续工作了,这样,我也尽个人情,这些钱你先拿着,就当是辛苦费了。”说着,管事人又从柜台里掏出一沓纸币,动作轻佻地撩开汪莓后颈的头发,故意将她的伤口暴露给众人,然后将纸币从她的后衣领里塞了进去。

    温偌水见状,瞳孔微缩,当她想走上前去时,汪莓拦住了她。

    “回家吧。”汪莓冲她笑了笑,“我们有更多的钱可以买炒面吃了,我想吃西街那家炒面,这次不许说贵。”

    .

    “那条街着火了。”汪莓倚着窄小的窗台说道,“是你干的?”

    温偌水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说:“那地方是非法场所。”言下之意,那地方本来就不该存在。

    汪莓轻声笑了:“我们还是非法出生的人呢。”

    温偌水看了汪莓一眼,说:“以后有什么打算?”

    汪莓凝视一角,目光有些涣散:“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会,我只有一张脸,我只会笑。”

    温偌水:“杀鱼,剔骨,钉螺丝……你想学什么,我教你。”

    汪莓忍俊不禁:“我学不会的……”

    “不学怎么知道不会?”

    汪莓的嘴角凝滞了,她转过头来,看向温偌水:“小十三,你和我们不一样吧?”

    温偌水没说话,从汪莓把她捡回来起她就想不起来一丁点过去的事。

    “虽然不知道你从哪来的,但是你曾经肯定接受过很好的教育,有很多很多知识……但是我不一样啊,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看见的就这么一丁点,我只知道妈妈说的都对,你说的那些我都是不懂的。”她轻轻叹了口气,“要是我能听懂就好了。”

    温偌水沉默了。

    汪莓突然站起身来,紧紧握住温偌水的手,说:“小十三,你和我不一样,你不能再呆在这里,你得走出去,去找属于你的生活。”她越说语速越快,随后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不要像我一样,烂在地里。”

    之后的几天,汪莓又恢复了原样,病好了之后依旧吃吃喝喝睡睡,看见温偌水就撒娇傻笑。虽然温偌水看出她的笑容有些牵强,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汪莓的变化温偌水都看在眼里,但她一直觉得汪莓只是短暂地消沉一下,她一定会重新振作,找一份新的工作,像以前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

    果真不出所料,汪莓开始重新捯饬自己,哪怕不出门每天都要喷点香水。

    有天,汪莓突然提议说要染指甲。温偌水心中的担忧散了大半,她心想,汪莓要走出来了。

    那天汪莓掏出那支不知道有没有过期的指甲油,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涂抹。温偌水站在一旁看着她,尽管她不喜欢劣质指甲油刺鼻的味道,但还是破例允许汪莓给自己也涂了十个指甲。

    “你看,好看的吧?”汪莓咯咯地笑着,圆圆的眼睛又弯成了月牙。

    温偌水心里说涂这玩意有啥好看的,但表面上还是礼貌笑笑。

    “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涂指甲了?”温偌水问。

    “想涂就涂了呗。”汪莓将手抬起来,迎着光翻来覆去欣赏了好久,“果真,好看的手涂什么都是好看的。”

    温偌水嘴角扬了扬。

    “我去丢垃圾了。”温偌水说。

    汪莓没回头看她,只是“嗯”了一声。

    那天楼下的垃圾桶满了,温偌水只能多走几步,到街的那头去丢垃圾。

    她将黑色垃圾袋抛进桶里,有些碎屑从垃圾桶里漏了出来。温偌水瞥了一眼,便顿住了脚步。

    有一张碎片上有黑诊所的图标,这个图标吸引了温偌水的注意。

    汪莓这段时间恢复得挺好的,没有私自去黑诊所的道理。

    温偌水直觉不对劲,也不顾垃圾桶旁的脏乱,伸手捡拾地上的碎片,拼了几张后温偌水便知道这是什么了。

    这是一张死亡通知单。

    死者是汪莓的母亲。

    汪莓嘴上经常提“妈妈说”,但实际上她很少谈及母亲的近况,温偌水一度以为汪莓的母亲已经去世了,直到有一天汪莓被一通电话临时叫走,温偌水才知道原来是汪莓的母亲生病了。

    “严重吗?”温偌水问。

    “小毛病,不打紧。”汪莓说。

    然而,看着这张未拼全的纸条,温偌水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汪莓表面大大咧咧,实际上心思细腻,她清楚温偌水是什么样的人,因此不想把母亲生病的事情告诉温偌水,而选择自己承担全部的医疗费用。但是黑户区的医疗费用高得吓人,“正经工作”没法承担母亲的医疗费,因此汪莓只能硬着头皮选择那条道路。

    她说着“钓alpha”的玩笑话,每天给自己浓妆艳抹壮胆,将一切痛苦与迷茫吞进肚子里。好不容易,遇到个“看上去不错”的alpha,仅仅只是给了她一个身份,许了她一个诺言,她便搭上了自己的真心。

    到头来,诺言是假的,身份也是假的。

    薄薄的一张卡片,竟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汪莓的腺体破损,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一个“劣等人”,无法释放信息素的omega对于这个社会来说一文不值。她只有一副皮囊,只会笑,若不是温偌水还在照顾她,她早就变成了别人的玩物。

    原本,汪莓还有一丝念想,只要她母亲还活着,那她所做的一切就还有意义。可是现在,母亲死了,“妈妈说”的话也成了尘埃。

    突然,温偌水想明白为何汪莓会和她说那样的话了。

    “要是我能听懂就好了。”

    不同的出身,不同的阅历,不同的认知……汪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成为不了温偌水这样的人,没有了妈妈,她对世界最后的认知也被浇灭了,她不知道失去腺体的omega如何在社会中存活下去,她的世界从身份证被温偌水扔进垃圾桶的那一刻开始就宣告了停止运转。

    温偌水猛地抬起头来,卯尽全力向家的方向跑去。凉风刺穿寒夜撕扯着她的呼吸道,她感到喉咙是辣的,嘴里都是血腥味。

    短短的几百米,她从未跑得这么用力过。她快速登上台阶,内心叫嚣着在走廊堆放的杂物之碍眼,她颤抖着手掏出钥匙对准锁孔。

    “咔嚓。”

    “哐——”

    门被拉开,淡淡的劣质香水味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悬空着的脚。

    脚趾上涂抹着的鲜红色指甲油还未干透,血一样洇染开来。

    生锈了的门被风吹动,一下一下撞着墙壁,门栓处发出嘶哑的低鸣,刺得人不得安宁。

    家家户户的门都紧闭着,没有人敢探头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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