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尽于此

    思维、意志、身体,好像全都僵硬住了,如同跌入冰窖,连呼吸都不像是自我意识的产物。

    以实玛莉的声音早已经停下了,但她的手还是紧紧攥着梦子的,苍老的手指几乎很扭曲地蜷着,几乎快要变型了。一阵风拂过,将她吹成粉末,一下子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血红色的、渴望被拯救的小爱丽丝消失了。所以干瘪的、带着整个家去死的以实玛莉也消失了,可她的话语却还回荡在耳边。梦子的精神一定很不安稳地恍惚了一下,这短暂的片刻足以让那些歇斯底里的话语变成文字,支离破碎地散在大脑中,倏地就屏蔽了所有的思想。

    他就在我的梦里,我要杀了他——这个概念前所未有地清晰。

    梦子其实不想站起身,却还是站起来了,迈过遍地横陈的家人们的尸体。噪点般的阴影如同潮汐,一波一波从视线的四角压迫而来。她理应能够看清眼前的一切,也该看清身边的那个人影,可覆盖住了思维的咒言也捂住了她的眼睛,五条悟的存在落在视野之中,变得很像是一团乱麻。

    就像是,在写出错别字之后,反复在错字上画上圆圈,妄想用重叠的笔迹盖住错误而留下的痕迹。

    他就在我的梦里,我要怎样才能杀死他?——这个问题倒是一秒钟都没有在梦子的脑海中停留过。

    现在的她无法思考,也无需思考。只要迈步向前就好。

    以实玛莉的咒言会引导着她的一切行动,如同本能的驱使。

    在最初的片刻迟钝之后,梦子迅速冲过来了,朝着五条悟所在的方向,刻意压低的身子真像是捕猎中的猫科动物。她的手中空空如也,没有拿着任何一把武器。侧身与她拉开距离,看着她以惊人的速度从视野一角掠过,五条悟忽然冒出了一个有趣的念头。

    他在想,说不定她会用更原始的方式杀死自己,譬如像是咬断他的脖颈之类的。

    毕竟,她此刻灵巧到近乎扭曲的姿态,看起来多么像是猎食者。

    她会伺机而动,从背后袭来,一下子爬到他的肩膀上,用四肢擒住他的头颅。

    在她试图把他的脑袋一整个拔下来之前,五条悟已闪身躲开,难得很不温柔地攥住梦子的衣领,把她扔到了三米开外的空地上。

    好嘛。他心心念念的相爱相杀情节,现在总算是正是上演了。

    五条悟拍拍肩头的灰尘——其实他的肩膀上根本没有半点尘土。他笑得一如既往的轻松,看来眼前的危机在他心中并不算是什么。

    “爱丽丝,虽然现在是在你的梦里,但我不会叫你得偿所愿的哟。”他说。

    这句话是否真的传入梦子耳中了?不确定。

    她依旧躺在空地上,片刻之后,才一点一点缓慢地站起身来。

    最先立足于大地的是她的双脚,而后伸直的腿才带动着上半身一同竖直,不合常理的行动如同麻木僵硬的牵线木偶。

    此刻正在牵连着梦子这副身躯的,是以实玛莉的咒言——是梦野家的意志。

    这个家想要杀死他,所以梦子也会再度向他而来。这次五条悟可不打算躲开了。他只是抬起了手,曲起的中指蓄势待发。

    “暂停!”

    嘭——可谓惊天动地的巨响。五条悟的弹指精准地打在了梦子的眉心上。

    “现在该是中场休息的时间了。”

    当真像是按下了暂停键,她的动作倏地僵住了。

    包裹住了自我意识的咒言就此消失,疼痛自然还是不会到来。梦子猛喘了几口气。

    她的思维终于归位了,眼前的五条悟也不再像是修正涂改的诡异痕迹。只是四肢尚且保持着扭曲的姿态,依旧沉浸在捕杀者的角色之中。她悻悻地重新站直身,小声嘀咕了一句“抱歉”。

    “我并不想杀你”“我只是被咒言控制了”,这种辩白的话语,其实梦子也想说,却说不出口。还好还好,五条悟也不会因此而责怪她的。

    “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吧。”

    说着,他又送给了梦子一记响指。仍然是不带半点痛楚,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被弹出嗡嗡的共鸣声了。

    正如五条悟所说,他们是该小心一点了。

    身后,空洞的黑色建筑一幢连着一幢,较之先前又迫近了些。这些空洞,光是存在着,就已如此不可忽视,仿佛在鲜明地诉说着“爱丽丝的梦濒临崩溃”的这个事实。

    而在眼前,横在地上的尸体们也站起来了。他们的头很齐整地往左边歪斜着,其中还包括了埃克塞特和他摇摇欲坠、马上就掉到地上的脑袋,失血惨白的手彼此紧握,空洞的眼睛却看着梦子。

    明明都已经死去了,不知道为何梦野家的尸体们居然还能行动。但一想到此刻身处梦中,一切不合理的也全都变得合理起来了。

    “爱丽丝。”

    五条悟凑近了些,小声在她耳边说。

    “你家里人看起来有点吓人!”

    梦子用一声轻笑作为回答。

    好像不止是“有点”吓人,而是有点变态了。她想。

    在这句大不敬的想法说出口之前,梦野家的尸体们缓慢地挪动脚步,向彼此靠拢,拥抱在一起,凝成一团。

    □□开始融化,骨头落在地上,而后再度重组,变成崭新的身躯——无尽长的、强壮的的身躯。

    梦野家死去的人们,变成了一条金色的巨蛇,弯曲的身体淌过鲜血河流,每一片鳞片都被染成与梦子的头发同样的深红色。它咆哮着,裂开巨大的嘴。

    如果梦子的心情还算不错,那她现在大概会说上一句“又见面了”,因为在医院里,追逐着自己的巨兽就是这条蛇。

    可她的心情并不很好,所以她说不出这么轻快的话语。

    身后也有重重咆哮,却不是蛇鸣的回音。从空洞的黑色建筑中,爬入了一只又一只的咒灵,奇形怪状,仿佛丑陋怪物的世界博览会。

    “……是从现实来到梦境里的。”

    在梦子还没搞明白这些咒灵是怎么回事时,五条悟已经看穿它们的来历了。

    这可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是说,我的身体周围,也聚满了各种各样的咒灵吧?”

    要是她的身体还安眠在高专地下的结界里,估计不会有什么咒灵会来到身边的。可此刻她身在旧梦野家的地下,那可不是什么适合睡觉的场所。

    梦子此刻还觉得一切正常,看来身体暂时还没受到什么重大伤害。

    身体的状态与梦境相关,这个事实可以从卡特琳娜飓风来袭的夜晚知晓。

    梦子用力推了五条悟一下,不过完全没能把他推动。

    “快出去把咒灵都解决掉啦!”她板起脸,故意摆出一副生气面孔,“都怪你把我搬来搬去的,所以才变成现在这样了!”

    “诶——怪我吗?”

    “不然呢?”

    她又重重推了一下,可他还是巍然不动。

    五条悟想要留在这里。

    “离开我的梦吧,悟。”

    梦子笑着——她也没想到自己真的能够露出笑容。

    “你能来到这里,我已经很高兴了。知道吗,这条蛇是我必须杀死的怪物。至于其他的,请你帮帮我吧。”

    言尽于此,实在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五条悟很清楚,应当由他回到现实,清除爱丽丝身边的咒灵。而梦子讲留在这里,杀死梦中的巨蛇,这才是唯一合理的解法。

    除此之外,不存在别的选择。

    梦子踮起脚尖,轻轻吻他。

    虽说是梦,但这个吻比任何时刻都要真切。

    “待会儿见。”她说。

    待会儿,是要等待多久呢?

    梦子自己也不知道。她没有答案,尽管她已知晓了一切。

    唯一知道的是,眼前的蛇正对她虎视眈眈。

    这条蛇是梦野家所有性命拼凑而成的怪物,是被遗忘的家族亟待一举成名的扭曲执念,也是那场死亡献祭后,深植在爱丽丝记忆中的诅咒。

    所以,她要感谢梦野家的献祭,让她拥有了术式,进而成为了如今的“有栖梦子”。

    所以,她要憎恨梦野家的献祭。肆意地支配生命,只是为了无聊的目的,仿佛性命根本不重要。

    巨蛇仍在咆哮着,向她袭来。

    不能再像刚才那种,做个赤手空拳的捕杀者了。梦子知道,她需要武器。

    曾经,梦就是她的武器。可此刻身在梦中,她已无法再做梦了。不过无妨。

    因为这里是梦,所以一切都能够实现。想要武器?那就去尽情想象吧。

    太刀很不错,如流线般锋利,可惜有些脆弱,不够完美。弓呢?远远地就能发动攻击,不过面对如此狰狞的怪物,或许也只是杯水车薪。

    或者枪炮、火药、大刀?不,都不好。

    她想要足够庞大的、足够可怕的冰冷杀气,而她想要的东西就躺在脚边。

    俯身,梦子躲过蛇尾的一记重击,伸手没入血池之中,紧紧抓住她渴望得到的武器。

    比她更高的巨大战斧,厚重的刃宽阔如断头台,沉得要双手握住才能挥动,似乎有点太笨重了,但是没关系。

    她很喜欢。

    那些恐惧的、惊慌的情绪,好像都消失了。高涨的病态喜悦应当也不复存在。梦子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

    “别怕。”

    她告诉眼前的巨蛇。

    “我会让你轻松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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