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蜡烛

    遥远而蔚蓝色的天、打理得不算多么细致的庭院,和脚下有些枯黄的草地。

    当鸟与蛇之门敞开时,这就是梦子所看到的景象。

    庭院的正中央,长势漂亮的松树被风吹动,只是枝条长得有些太密了,有风拂过时,苍翠针叶碰撞出了比平素更加坚硬的声响。脚下的枯草都被吹弯了,却并未感觉到迎面而来的风,脚下也并未见到自己或是五条悟的影子。

    这里有些奇怪。她如此想着。

    但眼下不太适合去深究这个问题。爱丽丝已经放开了她的手,自在地向前奔去,总算有点小孩子的活泼样子了。

    这么活泼,真的好吗?梦子想。

    她知道自己的不安完全是杞人忧天,也没必要冒出如此扫兴的心情。可有些情绪一旦探出头来,就很难再忽视不见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迈步,追上爱丽丝。而她也切实地迈出了步伐,却未能顺利向前。

    就像原地踏步那样,她停住原处。

    “这些全部都是虚构出来的。”

    梦子听到五条悟说。

    他正俯着身,轻抚脚下的草坪。在触及到干涩的草叶时,那黄绿色的尖尖叶片忽地变成了半透明的色泽,直直地穿透了手掌,擦着他的掌心而过。

    正如他所说,此处是虚假的——天空、树木、大地,都是假的。

    在本就虚假的梦境中说一切都是虚构,这种话听起来难免有种荒诞的幽默感,不过事实确实如此。

    至少在梦境里,有着咒力的加持,所见到的都带着一点切实的真实感,可以交互,也栩栩如生。可小爱丽丝带他们来到的这个空间却并非如此。

    能看到风,却感受不到拂动;日光在头顶,但没有投落任何的影子;他们身在此处,他们并不是真正地站立在这里。

    “这是爱丽丝想让我们看到的记忆……说不定,就像是立体投影一样,仅仅只是影像?”

    “没错。”他起身时,握住了梦子躁动不安的手,“所以,我们就好好地看着吧。”

    所以,就看下去吧。

    看着爱丽丝跑到庭院的一角,看着她金色的长发像小马尾巴那样晃来晃去。

    她正在玩耍。一个人玩耍。

    蜷起了身子,从纠纠缠缠的一大团藤蔓下钻过去。蹦跶着想要跳到树枝上去,可才刚刚跃起,肉墩墩的身体就掉到地上去了。

    树枝好高,手臂好短。爱丽丝伸出手,日光从指缝间落下,是刺眼的金色,和她很像,也会家里的其他人相似。

    从这个视角看过去,树枝不是触手可及嘛,为什么上不去?小脑袋想不明白。

    总之,再努力试一下吧。

    爱丽丝想起了上上个夏天在电视里看到的奥林匹克运动会,那些强壮又矫健的跳高运动员总会先远远地助跑一段路,而后就能轻巧地跃起了。

    像模像样的,她也后退了几步。这个距离好像还不够,再后退几步吧。

    几乎都要退到来时的藤蔓旁了,她才停下脚步,学着运动员的起跑姿势,可惜连一步都没迈出去,便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爱丽丝!”

    苍老沙哑的声音,其中似乎还掺杂了些愠怒。爱丽丝倏地站直了身。

    不用回头,她也能知道,是以实玛莉正在唤她。

    从辈分上说,以实玛莉是他爷爷的母亲,也是这个家真正的家主。

    在梦野家,那些繁琐的亲缘称呼全都不存在的,大家都只用名字称呼彼此。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可能是因为家里的年长的人太多,辈分也太乱了吧。

    以实玛莉向她招手,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低着头走过去了。爱丽丝觉得她好像不太高兴,直到她重重地摁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爱丽丝才想到,可能是自己的头发乱糟糟的,惹她生气了。

    低着头,追在以实玛莉的身后,同她一起走近缘廊。爱丽丝乖乖坐下,以实玛莉则撩起了繁杂的和服下摆,坐在她的身后,双手拢着乱糟糟的头发,把手指当成了梳子,一下一下,缓慢地梳着。

    以实玛莉很老了。具体有多老,爱丽丝不知道。

    树有年轮,切开树干一圈圈地数过去,就能知道它的年岁了。去年秋天,庭院里的楠木被砍倒了,树干上拢共有七十三个圆圈。以实玛莉会比楠木还老吗?

    爱丽丝想,要是人有年轮就好了。嘎吱嘎吱把她切开,就能看到她身体上的四道年轮——今天她四岁了。

    不过,以实玛莉的手上倒是有着和年轮很像的深深皱纹,一道一道交错,卡住了她的头发,拉扯得有点痛。以实玛莉给自己梳头的时候,难道一点都不痛吗?

    爱丽丝仰起头,以实玛莉那松垮垮的脸庞映入眼中。

    她们的眼睛是很相似的金色,不过以实玛莉的眼睛雾蒙蒙的,被松垮的眼皮盖住了大半,看起来像是夏天从冰窖里拿出来放了一会儿的波子汽水,玻璃瓶上也会结一层雾气。

    和乱糟糟的爱丽丝截然不同,以实玛莉的头发虽然花白,却梳得齐整,嘴角一如既往向下耷拉着,看着有点刻薄。

    “你记住,这是你必须完成的使命。”

    很忽然的,听到以实玛莉说。

    她的话语来得如此突兀,好似掷向地面的冰块,在一声重响后分崩离析。

    爱丽丝仍仰着脑袋。她不知道怎么应答才好,但以实玛莉已接着说下去了。

    “你要把这个家的恶名刻进历史里。”

    没怎么听明白,但爱丽丝还是点了点头。

    “一举成名的方法很简单,你要用家族在你身上留下的、独一无二的术式,杀死五条家的六眼。”

    “嗯。”

    “只要你成功了,那么日后任何人听到‘梦野’这个姓氏,都会感到恐惧。”

    “嗯。”

    “家族的光辉会被铭记,我们也会被铭记。过去的失败全都奖杯抹净。从今往后,‘杀死六眼的诅咒师’,这足以成为梦野家的——我们的历史。”

    “嗯。”

    “爱丽丝,你要努力,知道吗?努力成为最勇敢、最厉害的诅咒师。”

    “嗯。”

    缠绕在干枯手指之间的金色发丝绞成了一条辫子。她不再说了,只摆了摆手。爱丽丝知道自己可以走了。她默不作声地站起身,跑开了。

    在无需尊称的家里,“你好”“再见”这种礼貌话也是不需要的。有限的话语要用在正经的诅咒上,其他时候,言语并不必要。爱丽丝很少听到别人和自己说话,她也不常说什么。

    所以,从出生到现在,刚才的对话绝对是以实玛莉对她说得最多的一次了。不过她一点儿都不懂以实玛莉在说什么。

    跑远了些,她又回头看了看。以实玛莉仍坐在那里,仰头望着天空,一动也不动。真怪。

    爱丽丝跑进屋里。

    接下来玩点什么呢,还是去看电视?她想不好。

    家里没几个人会陪她玩,就连埃克塞特也不乐意(从亲缘关系上看,他算是表兄吧?爱丽丝莫名地想)。

    埃克塞特嫌她年纪小,可他明明也才九岁。当他硬凑近更年长的男孩堆里时,他们对他的态度肯定也和他对自己一样吧。

    无聊地游荡在家里,从起居室逛到茶室再到书库。这里的书架上大概找不到好玩的绘本,她踮起脚尖,随便抽了一本出来。

    翻开。里头不是密密麻麻看不懂的文字——每一页上只有空白。

    爱丽丝合上书,封皮上写着《梦野家的历史》。

    梦野家的历史空空如也,因为梦野家并无太多历史。

    几百年前从北欧迁居而来,真正的姓氏与过去全被丢在了那片极北的不毛之地。曾经试着在东亚的这座小岛刻下家族崭新的诅咒历史,可惜却已失败告终,只能暂且悄无声息地栖身于此,甚至咒术师们也以为梦野家已不复存在——真是很窝囊的一种活法,而这就是梦野家的历史。

    这种事情,爱丽丝可不知道。就是说给她听,其实也听不懂。把书塞回原位,她没心没肺地跑走了。

    无聊的一天,在午饭时格萝尼亚(大概是姨母吧?)搬出八层大蛋糕后,终于变得有趣起来了。

    爱丽丝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蛋糕。

    八层,整整八层,厚重的奶油被雕刻成了螺旋花纹,像是罗马柱一样。草莓果酱从最顶上淋了下去,整整齐齐摆满新鲜草莓,红彤彤的,看着就好美味。

    其他人生日时,都只有一小片蛋糕而已,还是最简单的奶油蛋糕而已。草莓蛋糕,多么新奇!

    生日歌也被放起来了,欢快的乐声从收音机的大喇叭里流淌出来。大家沉默着,却笑着,默不作声跟着音乐声打节拍。格萝尼亚把她托了起来,高高地越过了最顶上的那层蛋糕。爱丽丝只要用力吹一口气,就能吹灭生日蜡烛了。

    噗呲——四团小小的烛火消失无踪。

    所有人都来祝贺她了,不过当然是无声的祝贺。

    他们会摸摸她的脑袋,对她笑一笑,眼眸却低垂着,很像是在为了什么哀伤。还有人哭了,在为她哭吗?爱丽丝不知道。

    她只知道,以实玛莉瞪了那人一眼,然后哭声就停下了。

    沉甸甸的一大片蛋糕放在了她的盘子里,上面有整整八颗草莓。

    奶油真甜,草莓也好甜。大家看起来都好高兴,她也很高兴。父亲还告诉她,晚上就能收到生日礼物了。

    “那是你一直需要的。”以实玛莉补充说。

    一直需要的……芭比娃娃吗,还是泰迪熊?或者是街角洋果子店卖的点心?

    她不知道,但她满怀期待。

    毋庸置疑的是,直至此刻,这依然是梦野爱丽丝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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