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保质期

    迈向战争前线的英勇圣女被日不落的帝国视作异端残忍杀害,拥护旧观念的教徒把反对地心说的学者烧死在了罗马的广场,弥漫在塞勒姆的未知病症让人们溺亡了一个又一个他们认定的女巫。

    在遇到未知的、甚至足以毁灭现有认知的事物时,由暴力化身而来的“毁灭”,这一选项永远优先于和平的接受,这是过去无数次循环往复不停上演的历史,也是完全可以预见的未来,毕竟人类就是这样一种愚蠢而自大的生物。

    如今,同样的未知也降临在了有栖梦子当下所面对的现实。

    ……不。不应该是现实。

    此处是梦,爱丽丝的梦。而她,有栖梦子——准确地说,是梦野爱丽丝——她自始至终都生活在由梦境构成的世界中。这个世界的全部全部,都是虚假的。

    就像在扮家家酒,一切角色都由她的想象和记忆演绎,以至于身为“有栖梦子”的她自己都不那么真实。

    也就是说,她所能见到的每一个人、听到的每一句话,甚至此刻立足的枯叶与竖立在眼前的一草一木,全部全部都是基于爱丽丝对于真实世界的记忆而投射出的模样。

    梦境是现实的倒影,这早已是被科学家们发现的真理,不是吗?

    既然意识到了真相,那么她曾感受到的所有违和与谜题,便都能在顺势解开了吧。

    正因为身处于虚妄的梦中,所以深可见骨的伤口一点也不会痛。

    正因为所有一切都非真实,所以遇到任何危机总能够迎刃而解。

    正因为由想象构筑了世界,所有她的想法也会被轻而易举看穿。

    这整个世界,以及有栖梦子本身,全部全部,都是假的。

    啪嗒啪嗒的声音消失了,衣袖不再滴落鲜血。

    如果梦子此刻垂下眼眸,她将会看到自己伤口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撕裂的血脉将重新联结牵连,泛着苍白色泽的桡骨裹入肌肉之中,溢出的血液也会回到她的体内。

    脚下,早先凝聚的血之溪流褪去了,落叶洁净如新,泛着秋日般的枯黄色,但她同样没有看到。

    那么,此刻她的目光到底落在了什么地方呢?梦子自己也不知道。

    她也许在注视着天空,也许在凝视大地,或有可能什么都没有落入眼中。她好像并未在思考,正如空无一物的思维。

    眼下唯一的好消息是,意识到“我在做梦”和“我在梦中”,并未让这个由梦境编织而成的世界崩溃。天空依旧是天空,大地也还是大地,安稳而坚实,正如真正的天地那般亘古绵长。身后,黑漆漆如空洞般高大的诡异建筑还在注视着她。

    由此而来的坏消息当然是,她无法从梦中醒来,除非她尽快完成自己的——也就是梦野爱丽丝的目标。

    目标很明确,她可能也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达成目标,可她仍呆滞在原地。

    大脑空空如也,内心同样一片空荡。在迟钝了数秒钟之后,才有鲜明的情绪出现,一股脑地填进她空壳般的身躯中——几近崩溃的愤怒与悲哀,还有混杂如乱麻一般、怎么也无法厘清的思绪。

    梦子想要尖叫,而且一定得是从胸膛的最深处所发出的那种歇斯底里的尖叫。她也想砸倒眼前的每一棵树,掀起地皮搅乱大地,把一切都毁了,就像杀死圣女的、杀死学者的、杀死女巫的那些人所做的。

    但是没有。她并未能做出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

    别说是尖叫了,现在就连她的呼吸声都微弱得不像话,痛苦的呻.吟堵住喉头,吐不出来,也难以下咽。

    就这么沉默着,她一点一点蜷起身子,坐在落叶上,折叠的双腿紧靠在胸前,她抱住膝盖。郁结在心头的恶心感似乎也随之被叠起来了,变得更加厚重反胃。她捂住了嘴。

    总觉得,名为“有栖梦子”这一虚假的自我快要被呕吐出来了。

    混杂的思绪被牵扯得更加混乱,她早已摸不透自己的想法。

    短暂突破混乱思绪的,是口袋里传来的颤动。

    很突兀的震动声,吓得梦子猛抖了一下,在惊慌的心跳稍稍平息一些后,她才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在心里嘲笑自己。

    有什么好被吓到的呢?

    此处是她的梦,梦中发生的一切全都源于她的意志和想象,为此而心生恐惧,不就意味着她在害怕着自己吗?倘若真是这样,可就有点太过可笑了。

    梦子用力按住心口,呼吸被压得有点沉重。口袋中的震动还没有停下,她想大概是有什么人来电了吧。

    摸索一番,掏出手机,“五条悟”几个字跃入眼中。绿色的小听筒图标在屏幕上跳来跳去,很像是看穿了她的犹豫,催促她快点接起,可她还是迟疑了。

    这电话应该也是梦境所构筑出的虚假之物,而非真正的来电吧?

    估计只是因为她此刻心绪动荡又不安,亟待和别人说点什么,也迫不及待想要听到令人心安的声音,所以“梦”才会在此刻给予她五条悟的来电。

    嗯,一定是这样没错。

    要是接起了电话,会不会显得很像是她对这场梦俯首称臣,完全接受了梦的支配呢?梦子不太确定。

    事到如今,再去纠结这点小事,多少有些太过矫情了。

    不管怎么说,作为有栖梦子的她都已经在自己的梦中生活了二十五年。排斥也好,恐惧也罢,就算心安理得地接受虚妄的一切,其实全都无妨。

    而且,她现在真的很需要听到五条悟的声音——哪怕只是虚假的梦为她制造出的安慰品。

    莫名的,她的手抖得厉害。手机往地上摔了三次,才姑且拿住了。颤抖到麻木的指尖接通电话,在急促的几次呼吸之后,她才说出“喂”。

    “嘿,爱丽丝!”

    很轻快的应声,一如既往像是五条悟会说出的话语。

    “……”

    想学着他的语调,也回应一句“嘿”,或者给出中规中矩的“您好”作为应答。可无论是欢快的还是平静的话语,全都说不出口。

    在接通电话之前,梦子本以为她能够平静以待的,但她失败了。在听到熟悉的声音的那一刻,那些压抑起来的情绪似乎快要喷涌而出了。她捂住嘴,把脸埋进臂弯里。

    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发出疯狂的尖叫声。

    沉默持续了片刻——长长的片刻,而后才听到他的低声询问。

    “爱丽丝,你现在还好吗?”

    “……不好。”说不定她从来就没有好过。

    如果可以加上程度副词,她的回答会是“我非常不好”,或干脆说“我糟透了”。尽管这些话语都没能顺利地说出口。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这边下雨了,非常可怕的狂风暴雨,所以我猜你可能也遇上了。坏天气也会让心情变坏,对吧?”

    “对。”

    这倒是真理没错。

    梦子抬起头,从枯木林间漏下了炽热的日光。雾气不知是何时散去的,空气已变得无比干燥,连水汽的潮湿气味也闻不到一点。遥远的天际透着晴朗天气特有的深蓝色,丝毫见不到雷雨云将要迫近的迹象。

    她想这里不会下雨。

    又听到他说:“医生说什么了吗?”

    “医生啊……”

    医生是假的,巨大的红蛇应该也是假的。关于这一切,她不知道该怎么诉说才好,话语又是刚刚开始,便没了下文。

    五条悟似乎不在意她有头没尾的应答,很自然地切走话题:“那你现在准备回来了吗?”

    “……应该吧。”

    应该会回去的,尽管她根本不知道回去的旅途,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走出这片树林。

    此处似乎不存在边界,只是一片渴望困住她的荒野囚笼。

    “可别摇摆不定啊爱丽丝,快点回来啦!别想着趁这个机会偷偷翘班哟,否则你就是坏小孩……啊不对,坏社畜了!”

    电话那头是煞有介事的训斥。好像能想象出他故作严肃的模样了。

    梦子本想笑的,干涸的嗓子却发不出半点笑声。炽热的呼吸闷在鼻尖,好难受。

    “你啊……和我记忆里的五条悟真的好像。”

    她忍不住说。

    准确说来,应该是是一模一样。不过这是句废话。

    此刻与她对话着的五条悟,正是依照自己的记忆在梦中重现的,怎么可能和她认知的不同?

    电话那头安静下来了吗,还是她又错过了什么话语?似乎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了。也许这意味着自己应该挂断电话了。

    梦子抬起头,阴冷的风扑在脸上,不由得害她一抖。在挂断之前,她听到了几声轻笑。

    “怎么大白天就开始说胡话了?”轻笑声里透着些微不自然的僵硬,“医生给你打了麻醉药吗?”

    她再度把手机放回到耳边:“没有,没打。”

    躁动的心绪好像稍稍平静些了,她也终于能够说出更多话语了。

    “悟,我正在思考一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人们都说,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会立刻苏醒,对吧?我现在正在梦里,我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我无法因此醒来。”现在,她总算姑且能轻巧地说出当前的事实了,尽管心还是如此沉重,“你是我在梦里捏造出的五条悟——你是假的。如果现在,我告诉你,你从来都不是真实的……你会从我的梦中消失吗?”

    其实这已经不是“如果”了。梦子对他说出了真相。说不定他现在就已经消失无踪了,如同过了十二点的南瓜马车。

    啊啊。真不该说的。

    她后悔了。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爱丽丝,你希望我消失吗?”

    怎么可能。

    梦子用力摇头,无言的回答并未传到电话的另一端。真正能够传达的过去的,只有喃喃的话语。

    “……我想你。”

    “那我现在就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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