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人自动在她面前散开。

    哪怕经过晋骏,禾笙苼,她目不斜视地往台上走。

    三角钢琴架在舞台中央,头顶刺眼的追光灯灭了,身上是没有暗下的舞台光。

    踏上舞台电光梯的那一刹那,她后背挺得笔直,脸上情绪完全,一步一步地,踩着特地迟缓的步子,像是一个衣着褴褛的乞丐每走一步,身上就会有所变化,直到登上王位刹那,王袍加身,权杖在手,世间再无乞丐,只有头戴王冠的王。

    女人浑身弥漫着故事性。

    有经验的栏目主任让工作人员灭了舞台上所有的大灯。

    没有情绪的大灯一灭,暗下的演播厅被一股忧郁的蓝色光所荧光。

    舞台上的硕大液晶幕再次切回了舞台,对准了正中央的三角钢琴。

    女人用口袋里掏出一只咖啡色的发圈,她边走边将到腰的长发扎起,动作很粗鲁,完全不讲究好不好看,随便盘了个发髻,似乎只为了解决这碍事的头发。

    经过谢天时,她连个余光都没有。

    她走到钢琴前并没有急着落座。

    此刻,舞台上四处灯光陆续暗下,所有主副摄影机全部调亮光圈,默默对准了她。

    观众席,选手区已经完全看不见光。

    演播厅只剩下打在三角钢琴上的那束光。

    嘉禾拿出她那部私人号的手机。

    手机除了比一般手机要厚,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张小瑶看过许多次。

    可当她看见她将手里巴掌大的手机翻开又翻开,翻成了一个B5大小屏幕后,还是忍不住跟着全场一起惊呼。

    “哇喔,高科技!”

    “这是哪家手机?”

    “国外的吗?”

    “现在国外折叠手机都有四折的?”

    ……

    折叠手机调出了《爱不罗斯之冬》的琴谱被摄影机拍得清清楚楚。

    嘉禾转了转手腕,在钢琴前坐下,她调近了钢琴椅的距离,接着手指在钢琴键上弹了几个音。

    没有旋律,甚为随意的试音让吵闹的现场安静了下来。

    工作人员重新将谢天拿走的话筒按在了钢琴上,嘉禾好似这时才想起仍站在台上的谢天,她朝他看了过去。

    那高傲,无法掩饰的优雅感像一张网在舞台上铺开,无声驱赶着不属于她城民的人类。

    谢天冷笑一声,转身往他的评委席前走。

    也在他走向评委席的同时,嘉禾冷不丁出了声。

    “抱歉,《爱不罗斯之冬》我不熟,需要看个谱。”

    多嚣张。

    多干脆的打脸。

    专业钢琴家百般推辞不肯弹《爱不罗斯之的冬》,一个教小提琴的,连谱都不熟,都敢坐下边看谱边弹。

    光这份硬刚的勇气,就值得场下连连叫好。

    晋骏笑了。

    他还真没见过她这样。

    “你好,晋先生,我是禾子。”

    晋骏扭头望向默默走到他身后的女人,她的目光让他不适。

    晋骏轻点了下头就想扭回头,但她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所以……是真的?”

    女人嘴角微弯,说话的同时,目光大剌剌的在他脸上流连。

    听懂她暗示的晋骏明知镜头在拍,嗤了一声:“所以你两不是合约?”

    禾笙苼挑了下眉,知道他在嘲她和祁向阳的绯闻是合约,但看着他俊脸稍一犹豫便忘了反唇相讥。

    不得不说他这张脸,确实是圈内公认的360度无死角,毫无破绽,无懈可击的俊。

    她很想问问他,他和她到了哪一步?他知道她是谁吗?

    一连贯刚劲有力,宛若狂风暴雨,没有断点的旋律在猛然在舞台上响起,瞬间淹没了整个演播厅,晋骏,禾笙苼同时转脸望向舞台。

    舞台上,女人手指在琴键上飞跃,快得连残影都快看不清。

    全场沸腾,而她,在光下,手指飞舞的她,却很安静。

    ……

    《爱不罗斯之冬》的创作背景在二战,爱不罗斯著名钢琴家的厄尔听闻家乡遭遇战火袭击,义无反顾地结束游学返回家乡准备参战,然而在他在德黑兰转机的时候却得知家乡已经被X国所攻破,他持着爱不罗斯的护照,却无法登上飞机,因为他转机的前一小时,X国已经宣布爱不罗斯解体,机场不承认厄尔的护照,世上再无爱不罗斯,他被迫滞留机场。

    在机场滞留三天回国遥遥无期的他在机场的电视机里看到了自己家乡被轰炸的新闻画面,悲愤交加的厄尔坐到了机场装饰性质大于弹奏的三角钢琴前,发泄般的创作出这首《爱不罗斯之冬》。

    《爱不罗斯之冬》基调的是宏大、悲愤的,而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一架音不准的钢琴上,所以《爱不罗斯之冬》先天就是一首音不准的钢琴曲,而弹奏者首要做的是就是将读懂五线谱上的半音全音,它要的是不准。

    手指在黑白键飞快弹奏着,快得连她都看不清琴键上的残影。

    跨三阶扩指,大跳穿指,左右手互穿……各种高难度的技巧夹杂在一起,好似要世上所有钢琴指法过一遍。

    她想起了初学钢琴的时光,想起了NANA教她弹钢琴的日子。

    NANA:“NO,你得像公主一样坐着,下巴抬高,后背挺直,还有你的手背……不够漂亮。”

    NANA:“NO,弹得不好跟你手大手小不相干,手大可以跨更多的琴键,但手小也可以通过变指来实现……”

    NANA:“NO,弹钢琴不是让你出去炫技的,是让你独处时可以愉,是让你无法诠释,消化感情时,能够通过它向外释放的……”

    NANA:“孩子,你的钢琴天分会让世界为之震惊,但我希望你永远留有一处应许之地,让它成为的你秘密花园。”

    ……

    指尖漂亮地按下黑白琴键,不占优势的女性小手通过各种繁复的指法实现十几个音符同时而出。

    激烈《爱不罗斯之冬》第一章是激烈的,抗争的,宛如战场上的战士亲眼敌军残杀无辜的老百姓。

    所以多以一连串的快板,变奏为主。

    她小时候很喜欢弹这一章,每次弹,都能看见NANA震惊又喜的神色,她喜欢被她喜悦地注视着。

    《爱不罗斯之冬》的第二章情绪变缓,旋律也不再像山砸下来般的刚硬。

    第二章最后几张节,右手多在H区,琴声逐渐变得如歌如泣。

    嘉禾努力体会创作者的情绪。

    在这个章节里,创作者接受了失国失家的事实,最激烈的情绪一下跌到谷底,他的世界塌了。

    手指不再快得成炫影,没了炫技般的技巧,听众逐渐关注起琴曲本身来。

    变得缓慢的,抒情的旋律很轻易将听众带进了创作者厄尔的情绪里,他们仿佛穿越了时空,穿越到了二战时期,站到了在德黑兰机场弹钢琴的厄尔的身边。

    甚至,他们成了厄尔,体会了在一瞬间失国失家,失去一切的内心体验。

    演播厅安静的连呼吸声都停了,从没有哪个演播厅能做到如此安静,连在场的工作人员都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与现场观众融为了一体。

    而拥有几千万人同步收看的直播间没有一个人在此期间发送弹幕,留下评论。

    坐在光下的女人恍然不知,又或许习以为常她造成的轰动,她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游刃有余。

    开始有人发现她对《爱不罗斯之冬》是真的不熟,边看谱边继续往下弹,有人忆起晋骏的话,她教的是小提琴。

    关注她识谱能力的人开始多于她的四折折叠屏手机。

    越来越多的专业,职业的钢琴家,演奏家,音乐家涌入了直播间。

    偶尔有人误踏进《春琴杯》的演播厅,因为场内太分安静吓得退了出去。

    那些在办公室里窥视演播厅的电视台领导到了现场,隔壁《明日之星》的总导演,编导们去而复返,坐班的电视台同事们不顾被老大抓包责罚也来了,她们似乎都意识到这一场钢琴独奏,将会成为他们电视台里最经典的场面之一。

    选手区的参与者,职业钢琴家,不论年纪大小,全都站了起来。

    镜头扫向他们的时候,很多人红了眼,他们虔诚得望着那束光下,如同看着自己的人间理想,这是他们永远达不了的彼岸。

    而那位在自己组员被刷,所有人哭唧唧,只有她没太多反应的禾子却被镜头捕捉到红了眼。

    哀伤悲怆的旋律缓缓流淌,令人哀思蓬勃,有人想起了分手的恋人,有人想到了亡故的亲友,有人想起了自己在无数个夜晚喝过的闷酒,发过的牢骚,流过的眼泪。

    音乐之所以神圣,之所以从远古就被人类束之高阁,便是因为它先天带有的共情,迷幻能力,穿透物质世界,直击心灵。

    爱不罗斯的厄尔孤寂地坐在他国的钢琴前,弹着音不准的黑白键,回忆着家乡,回忆着再也回不去爱不罗斯,回忆着爱他的,他所爱的人,这些一切的一切都在战火中坍塌,化成了反光的碎片飘在了废墟中的爱不罗斯碎片。

    十一岁的苏珊娜自学这首曲子起就从未把这首曲子弹完,因为她知道她年龄太小,负担不了作曲家复杂悲怆的精神内核。

    二十一岁的嘉禾却坐在钢琴前,第一次把这首曲子弹完了。

    厄尔的记忆碎片飞满爱不罗斯灰色的天空上,她走在残破的爱不罗斯街头,碎了一片又一片。

    她看到了坍塌残破的城市街景,看到了哭泣的百姓,裹着白布的尸体……

    礼堂的钟声不断被人敲响,厚重的金属声像是在敲在冰冷的棺材上。

    嘉禾走在厄尔的回忆里,站在了爱不罗斯冲天耸立的尖角钟楼前。

    文艺复兴前的庄重建筑,它的身后却是一栋极其繁复奢华,洛可可风格的天主教教堂。

    当她抬眼望向教堂顶上的十字架时,钟声停了。

    手下的琴音骤然一滞。

    眨眼间,场景变幻,她站在了一尊纯白的棺椁前。

    四周铺满了鲜花,满眼都是穿着的黑衣服的人。

    哭声取代了钟声,

    她本能想逃,可还是忍不住向棺椁里看了一眼。

    心脏像是被细针戳了下般的抽了一下。

    不,不是,她没有参加NANA的葬礼,所以不是她。

    她连连后退,慌张往门口逃,周遭视野越来越暗,像是知道她有夜视症一样,最终它被椅腿跘倒,完全看不见了。

    “苏珊娜,你是逃兵,逃兵!为什么不敢去!NANA的葬礼你为什么不敢去。”

    “苏珊娜,我无法原谅你,NANA对你这么好,你竟然不送她一程。”

    “苏娜娜小姐,NANA的遗书,您打算什么时候看?”

    ……

    不,不去听,不去看,就什么都不知道,就没发生。

    哭声回荡在礼堂,越来越刺耳。

    无法挣脱的梦魇,连手下的音符都乱了,到最后每个音都像发泄般的砸在钢琴键上。

    失序的旋律已经不能用弹奏来形容。

    韩鑫走到禾笙苼身边,禾笙苼表情凝固,望着光下的女人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场下的窃窃声越来越大。

    《春琴杯》的现场还在正常拍摄,考虑到影响,编导们聚在一起开始悄声商量要不要喊停。

    就在这时,琴音铿锵一顿,所有声音一刻消失,整个演播厅出现了片刻的宁静。

    是的,宁静。

    女人看着她的手,看着她手下的黑白琴键,不知道在想什么。

    亘古寂静,光下的女人似乎有一种魔力,让所有人都与她同喜同悲,同在一个频道里。

    葱白的手指在琴键上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双手高高扬起,做了一个非常漂亮优雅的起势动作。

    不同于《爱不罗斯之冬》的和缓旋律缓缓从女人手下而出。

    晋骏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识出了这是她曾唱给安安的一首法国童谣。

    韩鑫走到她家的艺人身边,手顺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再天才,也是人。”

    “什么天才,就是一喜欢装X的小孩儿。”

    女人强撑着情绪,佯装不屑反嘲。

    想起之前两人在走廊上的剑拔弩张,晋骏突然有些好奇两人的关系。

    礼堂的双开铜门若天那般高,它紧紧关着,将她关在这片此起彼伏的哭声里,关在她不愿回头的礼堂里。

    不能呼吸,那股扼住喉咙让她不能喘息的压抑,让她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爬起来逃出这里,逃出她抛下的一切。

    她一次次地爬起,一次次地跌倒。

    最终,她放弃了逃跑,她仰面躺在地上,眼望着教堂穹庐,顶上画的竟然是米基朗开罗最后的作品《天堂》。

    天堂?!

    嘉禾疯癫大笑,冲头顶的神作嘶吼:那带她走呀。

    “啪!”

    教堂紧闭的双开门被人从外推开,

    一条光柱从外闯进,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眯着眼,望向从光里向她慢慢走近的人影。

    熟悉的笑声突然而起,她才惊觉不知什么时候耳边的哭声停了。

    那在光里逐渐显出的轮廓,那臃肿着,胖得分不清腰身的女人一下让嘉禾从地上弹起。

    “哈哈哈,好了,苏珊娜,别哭了……NANA唱《云雀》给你听……”

    “Je te plumerai la tête.

    Je te plumerai la tête.

    Et la tête ! Et la tête !

    Alouette, Alouette !

    (au refrain)

    Je te plumerai le bec.

    Je te plumerai le bec.

    Et le bec ! (bis)

    ……”

    “是法国《云雀》!”

    这首法国童谣《云瑶》,很快被人认出。

    虽然是法国的一首童谣,但在中国,因为它的歌词,还是引起不小的争议。

    “云雀,云雀,好心的云雀,

    我要拔你的毛!

    我要拔你头上的毛,头上的毛……噢!

    我要拔你嘴上的毛,嘴上的毛……噢!

    我要拔你脖子上的毛,脖子上的毛……噢!

    我要拔你尾巴上的毛,尾巴上的毛……噢!”

    ……

    NANA:“苏珊娜,你看连小朋友都被教育再喜欢的东西都要学会放手,只有放手,才不会伤害它,也才不会伤害自己,苏珊娜,你得学会直面自己,直面自己的恐惧,自己的怯弱与孤独……”

    双手骤停,旋律突然中断。

    没有像之前空白了很久。

    像是风止雨停,一切回到最初。

    《爱不罗斯之冬》最后一章终于从这双手下流出。

    他们重新看到了那位经历二战,失国失家的爱不罗斯厄尔。

    自洽的厄尔,超脱生死,看淡的红尘的创作者连创作的旋律都成了寡淡,平缓,没有起伏。

    若水润万物,若般若智慧,皆大音希声,无声无息地洗涤了红尘翻滚,奋力营生的众生。

    一曲末了,当最后一个音符被完美敲下,当所有人还沉浸在弹奏者营造的情景里,女人毫不留恋地在光下拔身而起,掌声未至,弹琴的人已没入了黑暗。

    黑不见五指的世界,一只手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像当头劈下一道光。

    熟悉的气味灌入口鼻。

    “我带你走。”

    低磁的男声穿进没有光的世界,她木木的,全靠本能寻向他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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